引言、马王堆之谜 升仙是中国古代美术经久不衰的主题。但升仙是否就是我们现代人想象的类似航天登月式的升天①?这“天”是物理三维空间还是别样时空?长留地下能否成仙?扑朔迷离的马王堆的墓葬美术既给我们提出了这类问题,又给我们提供了绝好的答案。其中,1号墓、3号墓各出土的一幅非衣帛画尤其说明问题。这两幅帛画原都是面朝下覆在内棺上。画面内容现在一般称之为“升仙图”。问题由此而生:既然是升仙,很容易被表述为升天。两幅帛画顶部也都确有天界图像,于是整个画面便很容易说成是展示死者魂灵升天。单就帛画本身论,这样讲似乎也在理。但一旦放入整体墓葬环境,却又不免捉襟见肘。具体来说,墓椁头厢内置放家具并配有奏乐侍俑等实物,展示一稳定的日常起居实有空间(图1),显然无意让死者亡灵远游他方,而覆在内棺的非衣帛画上却又明明绘有魂气凭双龙升腾之势而升天的场景(图2)。这不自相矛盾吗?这番布局,究竟是让死者亡灵升天,还是在这钟鸣鼎食的环境永享长年呢②?如何解释这一南辕北辙的现象?权宜的解释可以是:死后魂魄分离,魂升天,魄入地③。绘事似乎依升天之魂而规划;葬具及椁内起居环境俨然为入地之魄而陈设。魂魄便各得其所。矛盾似乎迎刃而解。但实际问题并不仅止于此。 先让我们进入帛画画面④。过去学界注意力大多专注在1号墓帛画,对3号墓帛画(图3)涉及相对较少。其实比较1号与3号墓帛画是理解这类非衣帛画的关键所在。对初涉马王堆的读者,这里先补充一点背景:长沙马王堆共有三座西汉墓,同属长沙国轪侯利苍一家。按入葬日期顺序,先是2号墓墓主长沙丞相轪侯利苍本人,公元前186年先亡。然后是3号墓墓主轪侯儿子,葬于公元前168年。最后是1号墓墓主轪侯夫人辛追,亡于公元前168年后数年⑤。这样说来,3号墓非衣帛画早于1号墓的非衣帛画。一先一后,两相比较,有同有异,但总体结构不变。贯穿全图的究竟是怎样一条主线呢? 概言之:双龙的行迹。从下到上,帛画场景每每有变,但双龙贯穿始终。仔细观察,双龙的升腾有序列步骤。先是双鱼化入双龙状态,然后是双龙呈一阴一阳(一为赤龙,一为青龙)开始升腾、交叉穿璧。对双龙升腾的最后状态的表现,1、3号墓帛画有异:3号墓帛画的双龙在顶部交合(图3),化为类似伏羲女娲的一对交尾的男女人首蛇身状,孕育一幼小新生人形;1号墓帛画的双龙则双双化为青龙,烘托中央的一个半人半蛇的形象(图2)。问题便呈现出来:这贯穿画面始终的双龙代表什么呢?
图1 马王堆1号汉墓平面图
图2 马王堆1号汉墓非衣帛画 一、壶中春秋 线索在于双龙龙体蜿蜒走向的造型。1号墓、3号墓帛画都将下部双龙处理成两个壶形的叠加(图2、3),而且是下面的壶形壶口朝下,上面的壶形壶口上仰。这里用“壶形”一词来描述,不仅仅是修辞权宜之计。在此画师确实有所用意⑥,这在3号墓帛画尤其明显。画面底部的双鱼场面,明明是表现一水域,在双鱼下面竟无端地绘出一个确凿无疑的壶的形象。初看令人不解,其实很有道理。
图3 马王堆3号汉墓非衣帛画 稍稍回顾一下壶的历史,便能理解帛画为何做如此处理。西周的颂壶(图4),可谓较早揭示壶的造型设计奥妙的重器。西周晚期,一个叫颂的人在周王的宗庙登堂入室参加典礼,接受周王册命,掌管成周洛阳仓库。颂感激不尽,典礼后便铸青铜方壶并铭文,借宝器祝愿周王万岁,光耀门庭,追孝父母⑦。铭文与方壶纹饰两相参照,似乎风马牛不相及。铭文渲染颂在王室宗庙接受册命的盛典,而铜器纹饰却是呈现双龙交配。其实图文之间还是有精神上的默契之处,玄机在铭文最后一句:“子子孙孙宝用”。铭文和铜器纹饰,尽管可能出自不同作者,但透出一信息,即宝器能蕴含生机,既有生机,便有子孙延绵的希望。这又和铜壶这一酒器的性质有关。既是铜壶容器,长存玄酒是其设计理念。而玄酒养气,气盛则导致生命旺盛,子孙延绵。双龙相交,阴阳相合,用阴阳家的话来说就是有“龙息”⑧,龙息升腾,一旦视觉形象化,便成了颂壶上的双龙景象。类似借容器来存精神繁衍后代的想象,在东周的文字叙述中亦有表现。《国语》从今已不存的古书《训语》里引了一则逸事⑨,事件行为本身尽管荒诞不足信,其深层逻辑却多少保留了双龙意象背后的理念。说是夏代衰败时,有两条神龙降入夏廷。夏帝占卜后决定将龙的唾液藏在盒子里存放起来。以古代养生思维度之,唾液为精,龙唾液便是龙精。由此,龙精便借宝匵容器代代相传,直至周厉王时方被打开,不料双龙的唾液竟四处漫流。厉王突生奇想,让宫内女子赤身裸体对龙液喊叫。结果龙的唾液化为大黑鼈(玄鼋),与一年少宫女接触。少女没与世间男子相合便怀了孕⑩。有趣的是,考古发现有一批西周晚期到春秋早期的铜盒,凡属出土可考的都出于女性墓。铜盒多饰有裸人,其中造型最大胆的是出自山东莒县的裸人铜匵(图5),器顶竟然是一对男女裸人相对,而且男子阳具直指女子阴部。这类铜方盒的用途,可作种种揣测(11)。两相对照,出土铜匵的设计理念与故事中存双龙唾液的匵器在理念上同构之处颇多,几乎让人怀疑东周《训语》的作者是否望物生义,衍生出上面的戏剧情境,不得而知。重要的是,莒县铜匵裸人及生殖繁衍的意蕴以及女子弄器的性质,给《训语》描述的存放双龙唾液的匵器做了绝妙的背景注释,也给颂壶的双龙的意蕴做了说明。更有意思的是,类似表现阴阳交合的裸人铜匵属于弄器。按李零解释,弄器供把玩之用,其观赏性大于实用性(12)。此外,恐怕还有秘戏之意。双龙交合的西周颂壶没有自铭为弄壶,发展到春秋晚期,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杕氏壶明白无误地自铭:“[吾][以]为弄壶。”(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