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清初工艺美术

作 者:
王逊 

作者简介:

原文出处:
美术研究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6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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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雪芹生在雍正乾隆年间。虽然死得早了一点,未得赶上乾隆中叶以后的盛世。但是值得遗憾的是他生得晚了一点,他成年以后,江南织造的曹家已经衰败了。《红楼梦》一书中所讲室内布置用具陈设,有时是有心卖弄,刻画烘托,有时顺手拈来,略加点染。如果他生为贾母一代,他关于工艺美术知识更丰富,更值得卖弄。如果他生当后四十回所说的贾桂一辈,他可以逢到工艺美术的辉煌的乾隆时代。可是倘真如此,曹雪芹也许不成其为一个落魄多情的曹雪芹,《红楼梦》这一部巨制也许写不成了。无论如何,就现在这一部《红楼梦》看,繁华富贵的上流社会的优雅生活中所穿插的服饰用器,一方面使我们记起明末清初士大夫讲究生活艺术的风气,一方面给后世保留了一点工艺美术的文字材料,可以与其他记载相印证的。

       明末文人的风雅见于他们自己所写杂记式的小书。从较早的曹仲明的《格古要录》、高濂的《燕闲清赏笺》、屠隆的《考槃余事》、张应文的《清秘藏》、项子京的《蕉窗九录》,到文震亨的《长物志》,以及李笠翁的《一家言》。这些书中有的部分保留宋·赵希鹄的《洞天清录》讲古玩古董的癖好,有的部分讲优游林泉,诗酒自娱的生活中的安排、接触。一切起居服用花草、鱼禽、茶香、笔砚等等都成为爱好欣赏的对象。诗、酒、生活,自然混成一片。一片理想,一点趣味,一点情绪逗留在窗前阶下,一几一案之间。内心的生活,随时具有形象。这形象不拘限于词句和笔墨,成为诗书画的创造,它进入古铜的斑斓、陶瓷的色形、竹木器皿的光泽形体。这是一种“生活模仿艺术”的唯美主义。但是,这几本书中所表现的趣味却嫌太单调,只有一个“雅”字。“雅”超出社会,越过情欲,是一切美感范畴中最高、最寂寞,是最纯粹的一个。但是美感范畴却不能只笼罩在一个“雅”下面。而尤其这几部书多是辗转抄袭,内容多有雷同。文震亨《长物志》一书比较晚出。他也抄了旁人的文章,可是他也稍微多了一点挑剔。有些前人已经认为是雅的,他坦白指斥为俗不可耐。把这几部书参照在一起看,痕迹宛然。文震亨是文徵明的曾孙,明亡殉节而死。他的“雅”也许比屠隆那样的放荡文士要真得多。至于李笠翁的《一家言》,搔首弄姿,已完全遮掩了他的灵巧聪明。

       这些书都不免于风雅自命,沾沾自喜,有点过分作态。即使《红楼梦》书里涉及室内布置,用具陈设时也显得费力,像是故意提高了声音。所幸我们注意的不在此。可从这部小说中了解了明末清初士大夫生活的一面,而且知道了在这种风气的鼓励之下,富庶的江南成了手工艺的聚粹地。同时《红楼梦》中多少有些真实的生活,不像明末那几位文士只生活在纸面上和自己一点孤独的情绪中。所以《红楼梦》可以展示荣禧堂,荣禧堂东三间的耳房和王夫人住的东廊三间小正房、熙凤住房、邢大人的荣国跨院、贾母花厅、宁府的尤氏正室,种种不同的“俗”,庄重体面而单调的“俗”。正如我们今日在北平还可以看得见的,或者至少可以从故宫玻璃窗中也可以窥见的。

       《红楼梦》记述的秦可卿的出名内室,艳丽,扑朔迷离,并不写实,目的只在创造虚幻的爱欲气氛。与秦可卿的内室,在各方面都是绝对相反的,是探春的秋爽斋,是真实的、清楚的、男性的、书卷气的。而秋爽斋是大观园中七处住所中唯一的一所,在布置上费了曹雪芹笔墨的。在这里也许可以看出一点曹雪芹的真性情的寄托。关于怡红院,不过道出的是一座乱人心意的迷宫。其他各处都只着重在室外庭院环境的特点。以文学上的固定形式范围主人们的生活,气味色泽虽各不相同,却没有多少创造,是一种因袭,正如荣国府和大观园的平面配置都是程式化的,合乎传统的中国建筑的标准,也只表现中国传统设计的特点。其使人惊讶的是曹雪芹对于院落门户蹊径方向的熟悉。人物穿梭来去从无错误。如果不是曹雪芹面前有一幅图样,就得归功他的可惊记忆力了。

       《红楼梦》书中涉及的工艺美术品,以曹氏家世言,最值得注意的应该是织品,但是在这一方面所透露的知识却很泛泛。从王熙凤口中可见曹雪芹自己承认了隔膜。王熙凤当做银红蝉翼纱的,有各种折枝花样、流云蝙蝠花样、百蝶穿花花样,得要贾母才能认得出是“软烟罗”,除了银红色的还有雨过天晴、秋香、松绿三种颜色。贾母见熙凤大红棉纱袄的襟子就知道是上用内造的材料。织物的知识随接过驾的老人们去了。下一辈只知道有限几种普通名目。为布置大观园订制的一百二十架各色大小绸绫、大小幔子,有所谓“妆蟒”、“绣洒堆”、“刻丝”、“弹墨”四种不同的做工。靠背引枕之类也有用这一类的材料的。荣禧堂东三间耳房临窗大炕上设着大红金线蟒引枕,秋香色金线蟒大条褥。过年时尤氏正室用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椅子上用的荣禧堂耳房是银红撒花的椅搭。王夫人室中是弹花椅袱,而且已经半旧了。王夫人室中的靠背引枕也都是半旧的,材料是合乎中年贵妇的青缎,其鲜亮当然不如年轻媳妇王熙凤。熙凤炕上用锁子锦靠引枕,金心线闪缎的坐褥。弹墨除了作幔子还可以做门帘和包袱。凤姐送邢岫烟的衣服是用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刻丝的袄是头等丫头袭人就可以穿的。《红楼梦》中女子的服装不是旗装。上身是袄,红色。袄外面罩背心或外褂,都是青色,下面的裙子,颜色或绿或白。例如袭人身上的冬装,桃红百花刻丝银鼠袄,葱绿金彩绣锦裙,青缎灰鼠褂。凤姐秋装比较华丽,身上穿着镂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两个以后的另一身是桃红洒花袄,五彩刻丝石青灰鼠披风,翡翠撒花洋绉裙,大洋红绉银鼠皮裙。两次描写鸳鸯的衣服。一次是水红绫子袄,青缎子背心,裹着白绉绸汗巾,似乎没有着裙子。一次是藕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丝裙子。小红穿银红袄,青缎子背心,白绫细摺裙子。王夫人的一个丫头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唯宝钗住梨香院时有一次是穿密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绵裙。大概她不是贾家人,所以颜色别致吧。宝钗这一身颜色不够爽朗的衣服自然更显出人的丰腴。最干净利落要属小红的颜色对比显明强烈的秀美腰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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