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以阿兰·巴迪欧为代表的激进左派思想在西方学界的兴起,激发了人们再读阿尔都塞之思想的热情。这一思想的回潮并非仅仅源于对巴迪欧个人理论的兴趣,更重要的是阿尔都塞为当代法国思想提供了诸多核心关键词,诸如“断裂”、“多元决定论”以及“空”等。这些概念在今天正在为更多领域的思想所接纳,它超越了哲学、政治与科学的界限,成为建构今日之思想的基本质料。 但在阿尔都塞的研究中,却存在着诸多需要进一步澄清的理论问题。本文选取四个命题为例,希望在对这四个命题进行澄清的过程中深化对阿尔都塞思想的理解。 一、阿尔都塞是结构主义者吗? 阿尔都塞处于法国结构主义向解构主义转变的关键点上,因此他与结构主义的关系是复杂的。一般而言,对于他的结构主义倾向,学界从以下方面加以论证:他的症候阅读法中的结构主义倾向。相对于栅栏阅读,症候阅读关注的不是阅读中看不见的东西,而是“可见领域和不可见领域之间的必然的却是看不见的关系”[1]8。正是从这种“关系”性视角中,阿尔都塞挖掘出了隐藏在其后的不同思想家之间的不同的问题式。这种关系性思维或许带有结构主义的色彩,但阿尔都塞在症候阅读中强调的却并不是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的关系,他试图强调的是“症候”的存在对于发现与改变问题式的重要意义。“症候”在弗洛伊德的语境中意味着对一种无意识的表征方式,但经过拉康的阐释之后,症候却更多地指向了那个不可能之真,换言之,套用阿尔都塞的分析语境,症候表现的是不能为思想者的总问题所囊括的剩余物,这一剩余物的存在恰恰表明了其固有的总问题已经无法获得自洽的说明,文本的阐释逻辑出现了巨大的断裂。症候是这一断裂口的表征。马克思之所以能够发现剩余价值的存在,正是因为马克思看到了以斯密为代表的国民经济学家无法解释在劳动价值论的逻辑中工人为什么越生产越贫困的事实。解释这一事实需要加入对劳动力这一特殊商品的认知。恩格斯将这一过程与化学史上氧气的发现过程相类比,这一类比是生动而准确的。[2]换言之,就症候阅读法而言,阿尔都塞强调的不是总问题的转变对于思想走向的影响,而是究竟什么促成了总问题的转变,即阿尔都塞的哲学贡献不是给出了以总问题为主导的分析框架,而是着意于提出一种断裂对于总问题的改变所具有的决定性意义。在笔者看来,这是一种对理论实践的内在动力的研究。 如果总问题的转变动力是表征断裂的症候的出现,那么这意味着转变动力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缺失、匮乏或空无。换言之,正是因为思想阐释力的匮乏(劳动力价值论无法解释工人现实的生存状态)才产生了总问题转变的必要性与可能性。对匮乏的强调是拉康掏空主体的理论手段,阿尔都塞对这一思想的运用绝非始于《读〈资本论〉》。早在阿尔都塞《论黑格尔思想中的内容概念》一文中,这位后来的反黑格尔主义者就看到了黑格尔思想中空乏的意义所在:黑格尔的哲学不仅把自己显现为真理的一个主体部分,一个我们可以从它在思想史上的位置来对它加以思考的完成了的整体,而且还显现为一种可能使真理得以完成、实现,或者说自我实现、达到充盈的行动。[3]27而“空乏是实现的前提,是对这种实现来说必不可少的时刻。这样,空泛的意识就被丰富起来了;它已经能够在其所感觉到的虚无中看出一定的内容”[3]42。在此,阿尔都塞眼中的黑格尔的思想核心是一种趋向自我实现的能动行为,而这一行为的能动性同样以空乏为前提。这种激进的空乏,在笔者看来,构成了阿尔都塞特有的哲学主张,左右着阿尔都塞一生的思想演进。例如,晚年的阿尔都塞更为直接地将哲学界定为一个没有特定研究对象的学科(或可说以空无为对象)[4]11,并最终将哲学等同于政治。因为阿尔都塞思想中的哲学指向的并非真理,而是一种形势(conjoncture),这是多种力量相互作用所构筑的一种情境,这种形势抑或情境总是带有着“断裂”(空乏)的痕迹。它或者是历史演进的中断,抑或是理论的危机(理论阐释力的丧失),哲学讨论这一系列的形势,以便在其中找寻理论实践(解决理论危机)与政治实践(解决历史与现实危机)的可能性。换言之,阿尔都塞的哲学所指向的是“行动”空间的问题。对于这一点,阿尔都塞的学生阿兰·巴迪欧作了准确的概括:哲学是一种思想-行动,借助于操作上的裂缝,借助可以让其理解对象,让其变得真的空隙来使哲学范畴发挥作用。[5]对于这一思想,本文将在后两个命题中继续展开。 在此,我们需要强调的是,阿尔都塞的激进的空乏使其既不同于结构主义者,同样也不同于后结构主义者。在笔者看来,结构主义者们如同保守的理性主义者,他们满足于用某种固有的规范来诠释历史与现实,并力图使这种诠释趋于确定性。这是一种完成了的或者试图完成的理论,它不会为可能性留下空间。而后结构主义则在结构主义的关系性中发现了价值的相对性,这种价值相对性发展到极致带来的是德里达意义上的无限延宕(deférance)。在这种延宕中,生成性、创生性的观念获得永恒性。对于后结构主义者来说,一切都只是可能性,因此也都是相对的存在,甚至对于空乏而言也是如此。从这一意义来说,阿尔都塞对空乏的强调构筑了一种新的确定性,即行动空间必然需要一种空乏空间的存在,这与强调生成的后结构主义的思想相左。 对于阿尔都塞的判定需要跳出整个(后)结构主义的解释框架,他设定了一种独特的哲学基调,这一基调为今天的后马克思主义者们提供了理论资源:它本质上是一种行动哲学,并力图在确定性(一)与非确定性(多)之间探寻行动得以展开的可能性空间。 二、阿尔都塞思想是反历史的吗? 将阿尔都塞与结构主义相关联的人总是会同时将反历史主义的头衔授予阿尔都塞。当然这与阿尔都塞本人的理论表述有关。阿尔都塞在《读〈资本论〉》中对“历史时代”进行了详尽的批判,并紧随其后对马克思的有机整体性给出一个带有强烈结构主义色彩的表述。 首先,阿尔都塞明确地指出了黑格尔历史观念的特质:其一,“时代的为同质的与连续性”;其二,“时代的同时代性或者历史的现实存在范畴”。[1]81这两点所意指的历史观念或可作如下阐释:其一,所谓的同质性与连续性意味着黑格尔历史包含着内在的理性,它贯穿始终地左右着历史发展的基本进程。这是一种带有历史决定色彩的理性主义历史观;其二,所谓时代的同时代性,阿尔都塞批判的是黑格尔历史与逻辑的统一性原则。在此,“黑格尔的整体具有这样一种统一性,就是说,整体的每一个环节,不管是何种物质的或经济的规定、何种政治制度、何种宗教形式、何种意识形式或哲学形式,都不过是概念在一定的历史环节上在自身中的现实存在。”[1]82这一历史观的著名公式就是:“任何事物都不能超越它的时代。”[1]83这是理性主义历史观的又一典型特征,即历史内在的逻辑规定才是历史的现实(wirklichkeit)。这样的现实不是偶然的、偏离理性轨迹的现存,它要获得自身的现实性就只能以各种方式趋向与历史逻辑内在同一的轨道当中来。因此这样的历史现实是预先被规定好了的,它的发展动力源于历史理性的自我演进,带有强烈的目的论色彩,它的历史演进严格说来是封闭的而非开放的。这一点决定了其在政治倾向上是趋于保守主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