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身份认同的重要构成要素,有关身体的想象、认知以及行动的研究日益受到学界的重视。近二十多年来,随着当代西方身体社会学的兴起,①有关身体的研究构成人文社会科学的重要领域,“新著层出不穷,蔚为壮观”。②由于身体史的兴起与现代性紧密相关,所以身体史研究者通常将研究起点定在15、16世纪文艺复兴时期。③但是当我们带着这样的旨趣再向前追溯至西欧中世纪时期,发现大约11—13世纪即所谓的中世纪盛期也有一群“圣妇”(holy women)对“身体”表现出莫大的兴趣。圣妇泛指献身于神或上帝的女人,即遵照某种特定方式过着宗教生活的妇女,既可以是修女,也可以是按照基督教承认的方式生活或加入基督教承认的团体的非修女,无论何种,皆十分虔敬并享有一定威望,因此被西方世界尊称为圣妇。④近年来对“圣妇”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不仅翻译出版了大量中世纪圣妇著作或有关传记,具体人物研究也较深入,特别是从神秘主义角度切入的研究有了突出进展。但总体而言聚焦女性身体并予以充分讨论的研究却不多,正如中世纪史学家卡洛琳·拜楠所言:“近来很多学者讨论并且意识到男女神秘主义者的灵修是不一样的,但没有意识到这个不同之处事实上与身体相关”。⑤本文正是从这一角度出发,以圣妇著作或有关传记为主要素材,集中讨论被想象、认知与行动所建构的她们的身体在其身份认同中所扮演的角色,抛砖以待方家。 一、圣妇的身体观 中世纪盛期以前,圣妇作为一个一心慕道的群体几乎从不关心自己作为女性的身体。因为“死亡通过夏娃降临”,⑥教父们认为女人一词就包含诱惑和邪恶之意,在某种程度上是个贬义词,因此他们称赞坚守宗教生活的女性时将之比作男人,比如纳西昂的格里高利(Gregory of Nazianzus)称赞他守寡的母亲拥有男性的灵魂,尼萨的格里高利(Gregory of Nyssa)认为自己的姐姐玛卡瑞娜(Macrina)超越了其女性的本性。⑦而当时的圣妇似乎也持有相同认知,比如在皮鲁西恩(Pelusium)沙漠隐修的爱玛·萨拉(Amma Sara)批评修士们时就自称:“我是男人,你们是女人”。⑧大格里高利(Gregory the Great)记载:医生警告一位寡妇说,压制欲望产生的热会让她像男人一样长出胡子,这个寡妇为了灵魂受益很开心地接受了这种生理畸变的可能性。⑨她们进入修女院或者选择其他方式的宗教生活之后,就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自己当作了男人,女性的身体自然不在其关注的范围之内。但是进入中世纪盛期,圣妇的身体意识似乎被逐渐唤醒。 首先,圣妇认为女人的身体和男人的身体一样,同为上帝所造万物之一,是和谐宇宙的一部分。著名的修女院院长宾根的希尔德佳(Hildegard of Bingen,1098-1179)指出女人的身体同世间万物一样,由火、气、土、水四大基本元素构成,它们呈轮状在人体内迅速转动。在强调男女身体一致性的同时,她也肯定性别差异的存在,“上帝用黏土造人。但男人是泥土做成肉身……力量蕴于骨骼、血管和肌肉。他的头脑完整,皮肤厚实。他内蕴力量,生产精子就像太阳发射光芒;然而,女人没有转换,从肉中而来依然是肉身。因此她被赋予更轻巧的工作,用双手劳作。她生来就轻松愉悦。她在子宫中孕育孩子并生育。她头脑分裂,皮肤细薄,以便肚子里的孩子获得空气。”⑩希尔德佳在此基础上解释生命的孕育:男人的肉体由泥土做成,血液里有精液,女人来自男人肉体,脆弱瘦小,血液里没有精液,而是产生一种脆弱稀少的泡沫,两者结合着床,火元素温暖它,气吹干它,水给予湿气,土将之捏合,成为血肉之物。女性哺育后代的乳汁由血液转化而来,“当女人从男人那里接受种子,种子就开始在她的身体里成长,出于同样的自然力,女人的血液流向乳房,由饮食转化来的血液现在转化为乳汁为母亲子宫里成长的孩子提供营养。”(11)生育的过程充满了痛苦,“当后代要从女人身体里生出的时候,她被恐惧和颤抖压倒,每个女人都因恐惧而战栗,她的血管流泻大量鲜血,所有紧固的肢体都疼痛,唯用眼泪和哀叹缓解……”(12)中世纪盛期的医学知识与神学影响圣妇对女性身体的基本认知。 其次,在神的领域也应当观照性别差异。如上文所述,中世纪盛期以前,西欧基督教修道领域不存在性别之分,实则只有唯一性别属性,即男性,以致修道妇女性别认知混乱。进入中世纪盛期后,情况逐渐发生转变。法国圣灵修女院院长爱洛依丝在写给阿伯拉尔的信中认真探讨说:“今天的男人和女人们仍在进入同样的寺院,遵奉同样的教规,较弱的女性所承受的寺规约束同较强的哪行教友没什么两样。目前,在拉丁教会中,女人同男人一样遵奉着圣本尼迪克特的教规,尽管只有男人——不论是地位低还是地位高者——才能够完全服从这种教规,因为显然它是为男人所写的。现在暂时撇开教规的其他各条不考虑:女人们怎么可能去关心教规中所写的有关修士袍服的大兜帽、内裤或肩衣,或者贴身穿用的短祭袍或羊毛衫呢?她们每月清洗多余的体液时不正是要避免这些东西吗?”(13)“大自然预先作好了安排,让我们的身体吸收较少的食物,让我们的性别具有更慎重的特点。众所周知,女人比男人所需要的食物要少,花费也更少,医学上证明说女人不容易醉酒。……我们的天性和柔弱可以让我们比较安全地接受任何食物和酒水;事实上我们不容易贪吃,也不容易喝醉,因为我们进食适量使我们免于贪吃,而女性身体的天性使我们免于醉酒。”(14)不管爱洛依丝是不得已还是自愿地将立论建基于女性天生比男人软弱的传统看法之上,但这是西欧历史上女性修道者第一次正视女性生理和心理需求,呼吁考虑性别差异、制定恰切的修女修规,她“请求你这位力求效仿基督及其使徒的人修改你的教义,使之更适合我们软弱的体质,使之像名字一样区别不同情况不同对待,以便我们能够自由地致力于赞美上帝的职业”。(15)继爱洛依丝之后,意大利圣妇克莱尔(St.Clare of Assisi,1194-1253)排除万难,制定了西欧历史上第一个由女性撰写的修女规章,表达了女性对灵修规则的独到见解,打破了罗马晚期以来修女们一贯被动服从男性主导修规的传统。两者均反映出女性在男性威权笼罩下的修道运动中独立思考的勇气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