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天地会的内部文书和官方档案资料,目前大多已经整理出版,中外学者莫不从中受益。相比之下,西方人从19世纪初开始研究天地会留下的不少成果和资料,由于资讯、语言和研究习惯等原因,在中国的利用程度稍有不足。有些资料极少得到关注,即便是最有名的施列格(Gustave Shclegel)的著作,英文版面世近80年后出现了中译本,但该书一些有价值的内容仍旧不太为人重视。本文不揣浅陋,选择19世纪西方人关于天地会研究的若干代表性成果,作一发微阐幽式的介绍,期望能对天地会研究的深入有所裨益。 一、19世纪前期的零星研究 就目前所知,西方世界第一份有关天地会的研究成果是传教士米怜(William Milne)的文章。米怜曾经担任马六甲英华书院首任校长,且在这一职位上病逝。经由其同事马礼逊(Robert Morrison)转达,他这篇文章1826年正式登载于大不列颠及爱尔兰皇家亚洲学会会刊。该文介绍了天地会的名称、目标、组织结构、入会仪式、暗号,并且尝试着对一份天地会入会凭证里的中文字符进行释读。文中这样讲述天地会的历史和现状:嘉庆初期,天地会“在各省迅速传播,几乎已经推翻了政府,直到嘉庆十八年,其首领被捕并被处死,他们的阴谋仍然没有被完全挫败,……他们仍然存在,还在运行,只是更加隐秘;据说几年以后他们采用了‘三合会’这个名称,以便掩盖自己的目的。”①由此,米怜给读者传达的天地会形象是:它曾经是、而且一直是一种“叛乱型兄弟结拜”(rebellious fraternity)。不过他的观点似乎不太确定,因为接下来他又这样介绍天地会的结会目标:“这个社团的目标一开始似乎并不特别有害,但随着成员数量增多,其目标从纯粹的相互帮助,堕落为盗窃、抢劫、推翻正规政府、意在政治权力。在外国殖民地,这个结社的目标是劫掠及联合防卫。”②文章还讲述了1818年马六甲一名华人裁缝、三合会首领杀人被捕后又在会内兄弟帮助下成功逃跑的事。刑事犯罪与反政府性格,这是米怜对于天地会的基本印象。作为一名志在向东方人传播基督信仰的传教士,在文章结束之际,米怜自然不忘对天地会与共济会的相似关系进行探讨。这个思路应该对后来的施列格产生了影响,因为后者在其著作的序言中开列了几份先行研究成果,第一份就是米怜此文。 继米怜之后,另一名传教士郭士立(Charles Gutzlaff)对天地会的关注更加侧重于刑事犯罪方面。1833年,他在《中国丛报》刊载一篇文章,引述了一名南洋归国华人对于该地区华人会党情况的描述:秘密结社存在于所有的殖民地,都是由三合会派生出来的,“极为强大、极其暴力”,分为海山会和义兴会两大派,二者相互争斗,遇到稍有积蓄的陌生同胞则实施打劫,并合力对付殖民地官员的调查。在他的笔下,南洋群岛的华人会党迹近无法无天的匪徒,会犯下许多令人恐怖的罪行,殖民地官员以及读者应该对其保持警觉,不能以通常方式去应对。不过,他也在文章的脚注里补充说:“叛乱者用‘义’字来表明自己针对不公正的统治者提出了正义的标准,‘兴’字则往往意味着军队的起事,对于中国的三合会而言,二者合起来就是消灭当朝君主——在澳门发现的三合会会簿文件充分证明了这一点。”③同样论及天地会反政府的性格,但相比于米怜,郭士立注意到了这种反抗背后有着更深的伦理诉求。 1841年,时任海峡殖民地英军司令副官的步兵中尉纽博德(Thomas John Newbold,1841年当选为大不列颠及爱尔兰皇家亚洲学会会员),与其长官威尔逊(E.W.Wilson)准将联名发表了一篇长文。文章讲述了南洋群岛华人会党的活动情况,也注意到了他们的“暴乱”、“叛乱”性格,认为他们是“可憎的兄弟结拜”(odious fraternity)④。作者显然获得并利用了一份天地会会簿,因而还提供了有关天地会的许多具体信息,比如组织结构、入会仪式、识别暗号、诗文对白、三十六誓全文,以及入会凭证里相关中文字符的释读,等等,有的内容甚至逐字逐句地译介。纽博德不会中文,英译工作由汤姆林(Mr.Tomlin)承担。尤其是文中第136-139页的三十六誓全文,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版本。文中第137页的脚注交代得很清楚,中文原件收藏在大不列颠及爱尔兰皇家亚洲学会的图书馆里。但据荷兰学者田海(Barend J.Ter Harr)调查,纽博德使用过的会簿原件现已下落不明⑤,因而这份英译件也有很高的研究价值。 关于天地会的历史起源,纽博德求助于三国故事:汉末政治动荡、刘关张桃园结义,共同致力于复兴汉室;据说皇帝最初御赐他们一把重量为两斤十三两的剑、一枚铁印,但随后警觉到他们的力量和影响日益上升,于是诛杀了他们中大多数人;兄弟们坚决抵抗,余部被驱散,在躲过刀锋的幸存者当中产生了目前的众多结社。然后文章直接跳至当代:天地会在广东如此盛行,以至于1817年,新任总督阮元实施严厉的镇压,逮捕了两三千人;作为回应,当地会党夜晚秘密举行入会仪式的时候,便制作了一幅当朝皇帝的纸人形象,要求新人会者将它砍成碎片⑥。作者显然接触到了天地会的起源传说,但可能是由于中文程度或者研究深度不够,文中对于天地会的抗争性质语焉不详。跟米怜一样,纽博德也在文章快要结束时讨论了天地会与共济会的相似之处。 1846年,依据在香港所获天地会内部文书,郭士立将天地会起源故事首次公布于西文学术期刊:康熙年间西鲁犯边,清军不敌,郭廷辉回朝求援。皇帝召集群臣商议,决定张榜天下,谁能平定西鲁,即封为公侯,赐金万两。福建少林寺有1200名僧人应募出征,平定西鲁,得胜回朝,接受御赐礼物,然后回寺。朝中奸臣嫉妒他们的好运,诬陷他们谋反,获得皇帝同意,经过暗中策划,某天夜里火烧少林寺。18名僧人逃出,但仅有5人幸存,他们没有丧失斗志。一名13岁的童子朱洪竹也要求参加他们的结社,他说自己是崇祯帝西宫娘娘所生,希望众人扶助他恢复江山,为父母报仇,同时他也会帮大家惩罚毁灭少林寺的罪人。僧人们奉其为主,来到广东惠州府丁山脚下,在一座寺庙里遇到了别的僧人。商议之下,一致决定结拜兄弟,主要目标就是为自己蒙受的冤屈复仇。但由于时运不济,他们虽然已有数千人,却长期处于秘密状态,期待着更好的时机。康熙末年,他们跟清兵斗争多次。雍正十三年,他们的主体组织遭到清兵残酷镇压,只得疏散开来,通过暗号相互联系,期待着复仇那天的到来。一开始他们只有五房,分布在不同省份,后来扩展到十三省。“他们的宪章完全是军事性的,实现其宏大目标的手段就是暴力和劫掠。”⑦文章随后用了大部分篇幅来介绍天地会的仪式、诗文对白、会内规章和处罚措施、隐语暗号、入会凭证。文章还提到,各个阶层都可以加入三合会,其成员有下层士人、衙役、兵丁、商人、妓院老板、赌徒,等等,因为这个结社承诺在危急时提供互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