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物:晚清士风与碑拓流通

作 者:

作者简介:
程章灿,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江苏 南京 210023

原文出处:
学术研究

内容提要:

兴起于嘉道年间的碑学,至晚清臻于鼎盛,碑拓市场的高度繁荣是其表现之一。碑拓买卖不仅活跃于北京琉璃厂,在苏州、南京等文化古城甚至上海这样的新兴城市,也盛极一时。其中不仅有金石学家、书画家以及众多文人学者的积极参与,也有书估、碑估、拓工以至外国人忙碌的身影。碑拓流通凸显了晚清文化市场的特色,碑拓流通成为晚清学术发展的一个重要背景与动力。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6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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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6.2;G1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15)12-0141-10

      晚清72年,经历了道光后期(1840-1850)、咸丰(1851-1861)、同治(1862-1874)、光绪(1875-1908)以及宣统(1909-1911)五朝。其中,光绪朝前后达34年,几乎占据晚清一半岁月,最为引人注目。晚清时局动荡,第一次鸦片战争、太平天国、第二次鸦片战争、洋务运动、中法战争、戊戌变法、庚子事变以至辛亥革命等历史事件纷至沓来,然而,士人集古玩碑的风气,不但未曾衰减,反而与日俱增,与时局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此一局面的形成,既有士人逃避时世的因素,更是有清一代学风发展的必然之势。

      肇始于北宋的士人集古之风,到乾嘉时代盛极一时。以王昶《金石萃编》、钱大昕《潜研堂金石跋尾》和翁方纲《两汉金石记》等人书为代表的金石学,是乾嘉考据学中最为耀眼的领域之一。盛清士人雅好集古,疆臣大僚如毕沅、阮元等亦不例外。他们收藏碑拓,令属下官吏访碑,辇运藏石,还在幕府中养士,以编修金石之书自娱。身历乾隆、嘉庆和道光三朝的阮元(1764-1849)和包世臣(1775-1855),是嘉道碑学兴起的两位关键人物。[1]阮元的《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和包世臣的《艺舟双楫》,鼓吹北碑的艺术价值,激起了士人对于碑拓空前的收藏兴趣和研究热情,“迄于咸同,碑学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写魏体,盖俗尚成矣”。[2]随着“碑学大播”,咸同光宣四朝碑拓之玩赏、买卖与流播,成为其时士风与学风的重要内容,实在顺理成章,有如水到渠成。

      一、晚清士风、学风与碑拓流通

      对于晚清的学风,清末民初学者早有敏锐的观察。震钧《天咫偶闻》云:“方光绪初元,京师士大夫以文史、书画、金石、古器相尚,竞扬榷翁大兴(方纲)、阮仪徵(元)之馀绪。当时以潘文勤公(祖荫)、翁常熟(同龢)为一代龙门,而以盛(昱)、王(懿荣)二君为之厨顾。……厂肆所售金石、书画、古铜、瓷玉、古钱、古陶器,下至零星砖甓,无不腾价蜚声。而士夫学业,亦不出考据、鉴赏二家外。”[3]胡思敬《国闻备乘》卷二“朝士嗜好”条亦有类似的概括:“光绪初年,学派最杂,潘祖荫好金石,翁同龢、汪鸣銮好碑版,洪钧、李文田好舆地,张之洞好目录,张之万好书画,薛福成、王先谦好掌故,虽不能自成一家,亦足觇其趋向。”[4]这种学风既然成为“朝士嗜好”,也就可以称为士风。不管是震钧笔下“光绪初元”的“士夫学业”,还是胡思敬所谓“光绪初年学派”,其实皆可认为是晚清学术的代名词。

      早在道同时代,这种学风即已兴起。例如,同治十一年(1872)夏,潘祖荫发起“消夏六咏”唱和,题为搨铭、读碑、品泉(钱)、论印、还砚、检书。先后参与者有张之洞、王懿荣、严玉森、李慈铭、胡澍、陈乔森六人。七月五日,潘祖荫又组织郑康成(玄)生日雅集,参加者除上述六人外,又增加陈彝、谢维藩、许赓扬、吴大澂、顾肇熙五人。①“消夏六咏”的前三题,皆与金石学相关,而且,参加这两场雅集的文士中,潘、王、吴、顾等人,都是晚清有名的金石学家。易言之,金石碑拓可以说是这一时期“士夫学业”的核心。值得注意的是,被《国闻备乘》列为金石碑版之学核心人物的潘祖荫和翁同龢二人,其实代表了这样一类人物:他们出身世家,科举高第,或贵为帝师,或位居清要。他们所组织的艺文雅集,以及以他们为中心的精英文士社交圈子,对引领一时士风产生了显著作用。光绪初年的这种学风,推演而为晚清一代士风,与这些核心人物的影响是分不开的。围绕这类核心人物,京城士大夫形成了金石碑版之学的第一层核心圈,而外省士大夫又通过种种人事流徙和碑拓传递,构成第二层核心圈,于是,这种学风和士风不仅覆盖了晚清时代从京城到地方、从上到下的广大空间,又因为声气相通、嘤鸣相求,而构成了细密的网状联结。

      除了被当时京师士大夫尊为“一代龙门”的潘祖荫和翁同龢二人之外,在京城之外,一些晚清疆臣达官也组织幕僚进行艺文雅集,上继盛清毕沅、阮元二公之盛,并与京城潘、翁二人形成内外呼应之势。这里可以举张之洞武汉幕府(1889-1907)为例。彼时张氏幕府中,聚集了众多海内学者名士,举其要者,则有杨守敬、顾印愚、周家禄、辜鸿铭、吴保初等,他们相与讲求金石、舆地、书画、辞章之学,蔚为一时之盛。[5]当然,即使武汉这样的地方中心,或者如苏州那样的文化古城,其所拥有的学者人脉与文物资源,与京城相比,无疑都是相形见绌的。

      不过,京城及外省已经成名的金石学家,也可以通过言论著作,对外地有金石碑拓兴趣的年轻士子,产生积极的影响。光绪二十七年(1901)十一月,已经卓然成家的金石学者叶昌炽为其甫脱稿的《语石》撰写自序时,曾回忆自己从事金石之学的经过。他在家乡苏州之时,就已经与王颂蔚、管礼耕等人“从事碑版之学”,“又习闻缪筱珊(荃孙)、魏稼孙(锡曾)两公之绪言”,但真正大开眼界,升堂入室,乃在“通籍居京师”之后。那时,他才有机会“与陆蔚庭(继辉)、王廉生(懿荣)两前辈、梁杭叔(于渭)同年、沈子培(曾植)比部游,上下其议论,益浩然有望羊之叹”。[6]他在《语石》一书中,不止一次提到他得益于当时“京都士大夫以金石相赏析”的风气。沉浸于这种风气中的京城士大夫,往往“捐俸醵资,命工访拓”。[7]“士大夫既屡有集资拓碑之举,碑贩亦往来奔走,每遇新品,必致都下。”[8]于是,都下自然成为碑拓集散的中心,“欲网罗古刻,非至都门,终为坐井观天。”[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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