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诗意里的消费政治:近代“国货歌”的文本解读

作 者:

作者简介:
汪永平,西北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陕西 西安 710072

原文出处:
史学月刊

内容提要:

国货歌为了说服民众购用国货,采用了大量文学修辞与政治谋略来阐释国货消费的政治意义。这些修辞与谋略体现了近代中国人精神深处的内在“戏码”。中国文化人在这些“戏码”的规约下,有意无意操控塑造了文化“他者”即洋货的形象,也操控了“我者”即国货的形象。国货歌对国货消费的意义阐释主要通过四种方式来完成:丑化或者妖魔化外国货品,赋予其“猛兽”“吸血鬼”“强盗”及“恶魔”等意象;美化或理想化国货,歌咏其“真真好”“呱呱叫”,赋予其价廉物美、质压群雄的特点;强势引导消费者选择国货:爱国就要爱国货,消费了国货,才是“同胞”“朋友”“知音”“爱国者”,否则就是“亡国奴”“养强盗者”“山中豺狼”“冷血动物”等;在憧憬未来的景象中,为人们勾画“国货全球都欢迎”“咱们中华要称雄”的美好画面。“国货歌”的作者们通过这些方式构建起了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国货”符号。这个符号穿越近代中国社会阶层的藩篱四处流播,影响着国人的价值取向与政治实践。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6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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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代中国人在军事和外交双重失败的情况下,在经济领域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国货运动以自救。凡运动,皆需要一定的政治宣传策略,才能完成社会动员的目的与使命。近些年,学术界对近代中国国货运动的研究已成规模,也出现了较有价值的学术成果①。但对国货运动政治宣传的研究尚属薄弱。本文主要通过深层解读《国货歌》的文本,研究国货诗歌中所阐释的国货消费的大写意义与政治意涵,探讨国货运动造成“意见气候”的运作“谋略”,挖掘其中所潜隐的民族集体意识和集体无意识,并分析这种意识形成的社会文化脉络。

      这里的国货歌,包括被谱曲并被唱演的国货歌曲,也包括未被谱曲但题目含有“国货歌”字眼的诗歌。因为在汉语里,诗、歌本身是一体的概念,诗往往是歌,歌也通常是诗。本文把国货歌当作一种国货的集体广告,一种表面上去商业化、带有国家意志的广告。这些广告为了说服民众购用国货,采用了大量文学修辞与政治谋略来阐释国货消费的政治意义。这些修辞与谋略体现了近代中国人精神深处的内在“戏码”(约瑟夫·坎伯语),也是根据宣传需要而进行的有意操控。中国文化人在这些内在“戏码”的规约下,有意无意操控塑造了文化“他者”即洋货的形象,也操控了“我者”即国货的形象。这正如跨文化理论所说,形象的生成更多地关乎“我者”的需要而不是“他者”的真实情形②。其实自我定位与评价多是主观期待的结果,并非完全客观真实。“国货歌”的作者们对“他者”和“自我”都进行了整形重塑,以图构建起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国货”符号,最终使国货消费的政治意义更好地邂逅与抵达消费者。在此,国货歌的唱演就成为富含政治象征意义的消费仪式。当然,这种形象塑造并非完全虚构,主观一定夹杂着客观。不过在今天,考察其真实性并无太大意义,重要的是探讨这种政治谋略与修辞背后所潜隐的社会文化心态及其形成逻辑。

      一 洋货:亦真亦幻的妖魔化形象

      外国商品,在国货歌里被作为文化“他者”而妖魔化。“他者”是与“自我”相对立的概念,指一种文化为确立以自身为中心的价值与权力秩序而塑造的一个与自身对立并低于自身的文化影像,这种以自我认同为目的的异国形象构建不可避免地渗透着本民族的视角与视野,“他者”镜像在被一定的虚构操纵中传递出自我文化的期待、观念和价值等。正如法国形象学专家巴柔所说:“‘我’注视‘他者’,而‘他者’形象也传递了‘我’这个注视者、言说者、书写者的某种形象”③。

      形象学研究认为强者倾向于妖魔化弱者,而弱者倾向于乌托邦化强者。但考察近半个世纪的国货歌,我们发现,中国作为一个弱国,却对西方货品进行了妖魔化想象,对自我即国货进行了乌托邦的理想化重塑。

      首先,为了表达一种恐惧与敌视心理,国货运动期间,国货歌中称外货为“洋货”“仇货”“劣货”等。这些概念所指大致相同,但其参照系不同,以此表达的内涵也不同。“洋货”与“土货”“国货”相对,重点强调其国籍;“仇货”主要反映一种民族愤恨心理;“劣货”主要表达其质量低劣。西洋布与土布相比,西洋布相对脆薄,以《高岭》填词的《国货》歌直击其要害:“国民需用本国货,制衣需用本国货。土布坚良耐久着,洋布脆薄容易破。”④“坚良耐久”与“脆薄易破”道出了土布与洋布的质量差异,而产品质量关系到消费者切身利益,因此歌曲真可谓一语中的,让消费者深明其中的利害。以后的言说者也都以此为切入点,并把不坚固耐用的特点泛化到所有洋货,对全体洋货的质量进行丑化与矮化,使其形象在消费者心目中破产。五四运动期间,吉林女子师范学校音乐教师王羽琴用梳妆台调谱写的一首《抵制日货歌》,以儿童为诉求对象,和善可亲、循循善诱地揭露洋货质量低劣,就是这种说法的延续:“东洋货最可怕,奉劝诸公勿买了。买得回来惹人笑,既不好又不牢,暗暗里把中国送掉了。”⑤

      其次,国货歌针对洋货外观精美漂亮的特点,批判其“华而不实”。这一点,也成为国人批判洋货弱点的普遍说辞。山西平定友爱会赵诚灵在其《提倡国货歌》中,称洋货为“煌眼货”⑥。“煌”,光明之意,“煌眼”,即让眼前一亮,类似于今日的“养眼”,即言外国货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20世纪30年代,黄康屯的《劝用国货歌》宣称“人人都晓爱国好,唯有仇货忘不了;外精内粗极恶劣,银钱可是出去了”⑦。式匋在其《劝用国货歌》里也有“内容不固表堂皇”⑧的断语。这些评判其实从另外一个角度揭示了洋货注重产品设计与包装,借此吸引人的眼球,以获得消费者的注意力,触动其内心柔软的角落,使其受到莫名的感动,然后付诸购买的行动,这是工业经济的特点。国货歌的书写者们抓住中国还处于前工业社会、消费者比较注重产品的耐用坚固程度的现实,大肆渲染外货徒有其表、华而不实,显示了中国人的主观期待,并借此赢得消费者对国货的认同。这是农业经济理念和工业经济理念的对垒,是实用主义向消费主义的叫板。

      在形而下的层面上渲染外货质量低劣的基础上,国货歌的书写者又进入宏大的形而上层面,揭示外货的横行,将造成国权漏卮、国脉断裂、国势阽危的局面。这就从个人利益层面上升到国家利益层面,告诉国人洋货消费不仅损害个人利益,还会损害国家利益。如黄康屯的《劝用国货歌》里痛指:“自从五口通商,各国竞相逐鹿。洋货气焰日高,国货销路日蹇。满街摩登男女,尽是非洋勿服。大拉浪淘沙去,劣货满坑满谷。年年亿万出超,通国敝赋悉索。奉此民穷财尽,国脉若断若续。”⑨胡心培也心有戚戚焉:“溯自五口许通商,经济侵略从此时。至今时已近百年,金钱流出谁能敷。星星之火可燎原,涓涓不塞真堪惧。”⑩这种表述显示了国人对外货倾销的心理忧虑与惧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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