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与“景象社会”  

——基于“表现”到“景象”逻辑生成的批判性考察

作 者:
孙亮 

作者简介:
孙亮,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原文出处:
天津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依照马克思的看法,“表现形式”必须置于特定的社会关系中才能真正理解事物本身;表现形式不断发展最终构成了统治人们生活的“抽象形式”并获得了永恒性的外观。反观德波在论及景象时无疑承接了“表现”这个概念。马克思指认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表现为物与物之间的关系被德波再次颠倒,即将物推导到外观形象的层面。景象自身构建了一个“伪世界”,人们在其中“以奴为主”,德波对此批判与变革的方案最终求助于日常生活的艺术实践,这显然是过分夸大了从占有到显现的过程,从而否定了当今社会依然需要从“资本—阶级”的关联来建构革命主体。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16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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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景象社会”(译“景观社会”)与《资本论》之间关联的讨论,不仅有助于理解德波思想的限度,也有利于抵达《资本论》在当代延展的思想力度。在德波本人那里,《资本论》的第一句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Erscheint)‘庞大的商品堆积’”①,已经被改写为“在现代生产条件无处不在的社会中,生活自身表现为(Presents)景象(Spectacles)的庞大堆积”②。如果说这种改写只是一种在文本上展示的显性表达,那么,在隐性意义上,我们仍需思考这种改写是从何种角度与马克思思想产生关联的,抑或说德波在什么意义上真正抓住了《资本论》的核心?对此,阿甘本认为,马克思写作《资本论》特别是“商品拜物教及其秘密”一节的时候,很可能受到在1851年举办的第一届国际博览大会中,由帕克斯顿(Paxton)设计的一栋完全用水晶来制作的建筑物所展示出的“水晶宫”(即透明与变幻不定的景象)的影响,而德波不过就是抓住了马克思对景观的预言,可以更准确地认为人们如今已经身处景观的梦魇中,处于这个梦魇中的19世纪梦想着20世纪③。当然,德波等情景主义者认为,从景象的梦魇中苏醒过来是当前的第一任务,从这个意义上讲,回到《资本论》阐释其与景象的批判思想债务正是为促进此一任务的思想前提。

      一、文本解读的基础

      在《资本论》中除了商品、资本之类的高频词以外,为了更好地理解马克思的思想,值得我们考察一番的德文词便是“Erscheinen”④。单独以“Erscheinen”的第三人称变形词“Erscheint”来看,如果排除以下两处:第一处出现在恩格斯所写的《资本论》第四版序言中,爱琳娜认为英文版《资本论》中的引文不应该是德文转述,而应直接采用英文原文来表现(Erscheint)⑤;第二处则在剑桥三一学院的塞德利·泰勒来信中,即“使人(表现)(Erscheint)特别惊异的是”⑥,马克思在《资本论》的正文中使用“Erscheint”一共463次,使用“Erscheinen”116次,使用“Erscheinun”37次,那么,在“表现”(Erscheinen)这一高频词背后,我们能揣测到马克思表达了怎样的思想观念与思维方式?⑦让我们仅以《资本论》第一章“商品”中的几处表述为例来说明。

      第一,“表现形式”是内在于特定的社会关系中的,这是真正理解事物本身的要求。马克思论述交换价值使人们产生一种假象时认为(这也是正文第二次出现),“交换价值首先表现为(Erscheint)一种使用价值同另一种使用价值相互交换的量的关系或比例,这个比例随着时间和地点的不同而不断改变”,从而给人一种感觉,即交换价值似乎是“一种偶然的、纯粹相对的东西”。但是,我们知道,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认为作为交换价值这一表现形式的偶然性,不可能在商品的内在特质中分辨出来,物本身并不具有这种“交换的要素”,能够促成这种交换的一定是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在交换时被“表现出来”。在交换过程中,商品内在的使用价值与商品共有的价值一并得到理解。这里,他的意思是要表明,在以资本为主导原则所建构的交换社会中,表现(Erscheinung)并非是事物的内在的自然属性,而是在“交换社会”的过程中被建构出来的。随后,马克思便告诫人们,要想真正了解交换价值,不能从作为表现形式的自身入手,“研究的进程会使我们再把交换价值当作价值的必然的表现方式或表现形式(Erscheinungsform)来考察,但现在,我们应该首先不管这种形式来考察价值”⑧。这里很明显可以看出,马克思在分析价值概念的时候,并非要把表现形式作为考察的出发点,而是要对之“不管”。对此,我们想想“政治是经济的集中表现”这句经典的结论,按照上述意思,对政治其实不能从其本身来考察,而是要撇开这种表现形式的一面,进入到经济的领域才能得以理解,因为,作为表现形式的政治本身也只是在社会关系中才被形塑的。在商品的价值关系中,这种思维方式又被马克思进一步强调,“商品B的物体成了反映商品A的价值的镜子”,当然,考察商品A的价值不能在作为“镜子”的商品B中得以理解。因为,商品A的价值是凝结在商品A之中的无差别的人类劳动,正如在一个脚注中,马克思认为,“在某种意义上,人很像商品。因为人来到世间,既没有带着镜子,也不像费希特派的哲学家那样,说什么我就是我,所以人起初是以别人来反映自己的”⑨。乍一看,理解自我通常正是被理解为人的表现物,或者是从“别人”那里获得规定性的,但这只是特定社会形态中理解人的方式,而在马克思设想的“后资本社会”中,这恰是必须被扬弃的,所以,从外物与“别人”那里是无法真正理解人自身的。

      第二,表现形式不断发展,最终构成了统治人们生活的“抽象形式”。在商品交换的过程中,我们已经知道任何一个商品都已经内在地要求有一个“表现形式”,就是说必须有一个对应的“表现”,但是,此种“表现”反倒“主客颠倒”为现代世界中的“标准”与“根据”。从“20码麻布=1件羊毛衫”这种一对一的价值形式来看,这里的表现还是十分简单的,这里的“=”其实就是“表现为”(Erscheint)。否则,正如马克思所否定的,“20码麻布=20码麻布”这是一个“既不表现价值也不表现价值量的同义反复”⑩。到了一对多的扩大的价值形式中,其中每一个商品20码麻布=X=Y=Z……在这种价值形式的过程中,人们的交换有一个缺陷,那就是在整个表现式中缺乏一个“统一的等价物”,也就是少了一个统一的表现形式。于是,突破这种缺陷要进入到“多对一的价值形式”中,也就是上一阶段中的那个20码拥有了一般等价物的形式,从而使得其他商品拥有了共同的“表现形式”,“从这个时候,商品世界的统一的相对价值形式才获得客观的固定性和一般的社会效力”(11)。当贵金属夺得这种效力并充当了统一的“表现”,由此便进入到“货币形式”中。伴随这种价值形式产生的还有一个独特的现象,那就是“由于社会的习惯最终地同商品金的独特的自然形式结合在一起了”(12),这是“货币拜物教”。在商品交换世界中,价值形式的发展历程展示了人们最终进入到一个极度抽象的价值形式中,这里也说明了“人受抽象统治”的历史生成性。表面上看,这个价值形式是商品物之间的关系,实质上,这种关系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表现(Erscheint)。也就是说,理解人的世界,即以商品交换为主导的资本主义世界,需要我们紧扣商品世界来加以认识。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讲,人的世界的政治统治形式相应地也经历着“一对一统治形式”、“洛克的扩大了的统治形式”以及“霍布斯的普遍的统治形式”等等(13)。

      第三,商品世界的“表现”造成了拜物教,拜物教使得现实世界正当化,从而将这个表现的社会进行“颠倒”以获得永恒性的外观。在“商品拜物教及其秘密”一节中,马克思说:“在生产者面前,他们的私人劳动的社会关系就表现为(Erscheinen)现在这个样子,就是说,不是表现为人们在自己劳动中的直接的社会关系,而是表现为人们之间的物的关系和物之间的社会关系”(14),这一点正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产生拜物教的原因。我们每天在购买物品时,并非需要知道在所购之物中,耗费了多少人类劳动以及那个劳动者的具体情形。当然,即使你想知道,事实上也无法办到,因为劳动分工、交换等越来越复杂化,生产劳动的背景已经被遮蔽了,或者说,生产本身就是一个祛除历史化的过程。换言之,人们劳动的社会关系已经被“表现的”世界,即物与物之间的关系遮蔽了。“正是商品世界的这个完成的形式——货币形式,用物的形式掩盖了私人劳动的社会性质以及私人劳动者的社会关系,而不是把他们揭示出来”,但是,“当上衣、皮靴等等的生产者使这些商品同作为一般等价物的麻布(或者金银,这丝毫不改变问题的性质)发生关系时,他们的私人劳动同社会总劳动的关系正是通过这种荒谬形式呈现(Erscheint)在他面前的”(15)。进而言之,商品总是在人们面前将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为劳动产品自身的物的性质,一种内在的自然属性,这便是拜物教给人们创造的一个理所应当的世界。诚如卢卡奇所说:“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物化结构越来越深入地、注定地、决定性地沉浸人的意识里”(16)。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正是如此,他们将价值作为物的自然属性,而没有认为“价值”是在特定的社会形态中,由特殊的生产方式所建构的,从而他们只能以拜物教的思维方式去附和特定的生产方式。但是,马克思对这一拜物教秘密的揭示,则意味着要以“行动”去推翻这个特定的生产方式下的价值,重新建构脱离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特质的价值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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