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图像发展的三个阶段 根据主导性传播媒介或交流手段的不同,法国媒介学家德布雷(Régis Debray)把人类的文化环境区分为三个“媒介圈”,即言辞圈(logosphere)、图形圈(graphosphere)和视像圈(videosphere)①。其中“言辞圈”是从文字的发明开始的。在这一媒介环境中,圣人之言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写下来的文字不过是言语的记录,例如《圣经》记录的是上帝的话,《古兰经》记录的是先知的话,《论语》记录的是孔子说过的话,等等。“图形圈”是从印刷术的发明开始的。在这一媒介环境中,普通书籍取代了经书的权威地位,艺术和文化教育机构也普及开来。而“视像圈”则是由视听技术开启的,具体说,就是始于彩色电视的发明。电视可以同时传输声音和活动图像,这种“活生生的图像”(living image,也即现场转播的画面)因其高度的直观性而使线性的印刷文字相形见绌(参见图表)②。 从德布雷提供的图表可以看出,图像的发展也经历了三个阶段:在“言辞圈”,图像是按照“偶像”机制运作的。这种图像是超自然神灵的寄居之所,能够行奇迹、治病、保佑信徒。在“图形圈”,图像是在“艺术”机制中运作的,被看作是天才的创造和审美对象。到了“视像圈”,图像服从于“视觉”机制,变成了一种对观众来说可以随意选择的视觉信息和娱乐节目,其目的也只是为了激起观赏者的兴趣。这种情形很明显地体现在电视上。
三个阶段的图像具有不同的性质。在偶像阶段,由于神灵依附在图像上,可以说图像就是神灵的“在场”;在艺术阶段,由于图像是对某个现存之物的描绘,因此可以说是一种“再现”;而到视像阶段,由于远处的真实场景可以通过电视等媒介的转播而直接呈现在我们面前,仿佛时间和空间的距离都不复存在,因此,这种图像可以说是一种“模拟”。 在这些术语中,“在场”和“再现”之间的区别相对来说比较容易理解。一幅中世纪的圣母像和一尊宋代的观音像,它们都是神灵的直接“在场”,因此不同于安格尔笔下的肖像。前者强调的是图像是否灵验,后者则追求美观,讲究艺术表现上的技巧,观众也不会向后者祈祷,乞求佑护。关于“再现”与“模拟”之间的区别,我们的了解可能就不是那么深入了。例如,传统的美学家和媒介理论家大多认为,对绘画这种艺术图像产生直接冲击和威胁的是摄影,却很少把这个问题跟电视联系起来。此外,“再现”是一个含义相当广泛的词。在通常的意义上,它基本上等同于“写实”或“具象”,跟非具象的抽象绘画相对立。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能够在图像中辨认出某种现实事物,就可以说该图像是一种“再现”。而电视画面并不抽象,我们在其中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日常生活中的人物和事物。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能够和有必要把绘画和电视作为两种不同的图像区别开来呢?这种区别究竟是什么呢? 根据德布雷的图表,这里主要从两个方面对作为“艺术图像”的绘画和作为“视像”的电视进行区分。首先,从存在方式上看,绘画是一种物质或物理的图像,也就是有物质形体的;而电视或视频是一种虚拟的图像。电视屏幕跟画布的不同在于,画布上的图像是以物质的形式存在的,而电视屏幕上的图像却是一种信号流,一种时间性的光电现象。关掉电视机(或电脑)的电源,屏幕上的图像也就不复存在了。其次,电视实现了图像的远程传播,也改变了图像跟现实的关系。这种远程传播的实质,是将特定时间和地点的现实场景转移到距离很远的无数终端。正是在可以将现实进行“转移”这个意义上,如德布雷所说,电视图像不是一种“再现”,而是一种“模拟”。例如开一次会议,如果用绘画描绘会议现场,或者拍成照片,在观赏者和现场事件之间就会出现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这种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构成了审美距离的基础。但通过电视会议这种形式,不同地点的人员都可以参加会议,由此形成的决议也跟普通会议没有任何区别。在这种情况下,电视图像不是“再现”现实,而是实际参与到了现实事件之中,也就是对现实的一种“模拟”。 应该指出,德布雷所说的“媒介圈”,虽然可以对应于不同的历史时期,但又并不是严格按照历史顺序更替的。用他的话说,“言辞圈”、“图形圈”和“视像圈”这三个体系“相继出现,又相互交叉”③。就“相继出现”而言,我们可以说“艺术”是图像发展的一个特定时期。人类的图像制作具有漫长的历史,但只有在西方的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图像才被看作是艺术。在这一点上,德布雷的看法跟汉斯·贝尔廷相似。在贝尔廷那里,西方文化中的图像同样经历了三个阶段:艺术之前的时代;艺术的时代;艺术之后的时代。问题是,在我们所在的“视像时代”或“艺术之后的时代”,“艺术”这个术语是否还适用?这样我们就需要回到三个媒介圈“相互交叉”的问题上来。“相互交叉”意味着,即使在艺术的时代,原先属于偶像的那种图像知觉方式也依然可以保留下来,只不过不是占主导地位。同样,即使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了视像时代,原先属于偶像和艺术的图像知觉方式也没有完全消失,只不过不是占主导地位。如德布雷所说: 一种新的载体不会导致先前的载体消失,但却可以为其增加新的可能性。同样,新的媒介圈也不会导致先前的媒介圈消失。它会根据自己的条件,根据关于位置和功能的长期协商,来对先前的媒介圈进行重组,以便使它们融合起来,但这种融合又不是随心所欲的。作为社会力量的一个方面,作为个体最高满意度的来源(象征性的和金钱上的),性能最好的媒介使性能较差的媒介复苏过来,并为它们指派一个新的位置。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