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5)07-0005-08 在当下中国,要展望哲学的未来,少不了中国哲学、西方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之间的对话。因为在“中国底哲学”(Chinese philosophy)缺席的情况下,中国哲学、西方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实际上已经构成了“中国的哲学”(China's philosophy)的主要内容①,“中国的哲学”的未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国哲学、西方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之间的融合与互动。 对话当然可以从各个角度、各个层面展开。从西方哲学的视角看,实用主义无疑是中国哲学、西方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对话的最好平台。我们还记得,杜威曾经不止一次地被人们称作美国哲学中的“马克思”(如罗素和韦斯特),也不止一次地被人们看作西方哲学中的“儒者”(如怀特海和安乐哲),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哲学以及实用主义之间,人们可以看到一种与西方传统哲学大相径庭的哲学气质、哲学视域乃至哲学动机。由于这些共同的因素,它们三者具有一种独特的“家族相似性”。厘清它们之间的相似及差异,对于发展当下的“中国的哲学”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哲学形态的伦理学转向 从元哲学的层面看,如果说西方哲学主流是一种认知型传统的话,那么实用主义、马克思主义以及儒家哲学就是一种在旨趣上与之对照鲜明的以伦理学为中心的哲学传统。它将哲学的核心问题由“如何与实在相对应”转变为“如何生活得更好”,西方传统哲学所追求的再现主义②被人本主义所取代。 再没有另一个世界高高在上,再不需将哲学的使命看作是对这个云端世界的膜拜。哲学的聚焦点由天上转向人间,人的日常生活以及在这种生活中所产生的问题,成为哲学的终极关怀。实用主义者坚信,传统哲学所追求的实在,不是关于日常生活的解释,而是逃避社会生活的补偿;不是有待发现的先在者,而是社会生活的折射反映;不是固定不变的永恒,而是在变化中产生并将在变化中消失的偶然。哲学正在完成一种转向,一种从天到地、从实在到生活、从真理到伦理、从绝对到实实在在的人的转向。用詹姆斯的话说,“人间事长久以来被上层以太的壮丽抛到阴暗中去了,现在必须恢复它的权利”③。 这是一种彻底的人本主义,是对启蒙主义承诺的兑现和超越。它不再乞求人之外的大写实在来决定人应该如何生活,它不仅将人从上帝那里解放了出来,也将人从一切大写的宰制者那里解放了出来。“应该如何生活”的答案只能在生活中寻找。人的实践,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人在这种实践和交往中所形成的规范,是人的生活的唯一制约者。世界不是外在于人的对立面,而是实践结构的要素之一。“生活”“实践”“社会”“历史”“文化”,成了实用主义的核心概念,传统知识论意义上的“再现”“真理”“客观”,都在实用主义伦理学的大缸中被重新发酵,获得了新的不同含义。从人的视野阐释伦理学,并进而阐释认识论、本体论,成了实用主义的基本诉求。还是詹姆斯的话:“人的动机磨砺着我们的一切问题;人的满足伴伺着我们的一切答案。”④哲学的辐辏点从普特南所说的“上帝之目”转向了“人之目”。 无独有偶,比实用主义稍早问世的马克思主义,同样摈弃了西方哲学传统的理智主义追求,同样关注人的问题,关注如何生活得更好的问题。对此,马克思曾明确宣称:“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⑤作为生命体的人的当下生活是马克思主义和实用主义哲学的起点和归宿。马克思和杜威都充分认识到了达尔文进化论的哲学意义,前者将《资本论》第一卷献给达尔文,后者则写下了划时代的论文《达尔文主义对哲学的影响》。他们都重视黑格尔对西方传统哲学的“终结”,也都重视用达尔文改造黑格尔。在“以人为本”、将哲学的关注点从彼岸的实在移到此岸的生活实践这一点上,马克思和杜威有着共同的呼声。 詹姆斯曾以充满情感的语调痛斥了传统理性主义不关心身边社会的悲惨现状,不关心身边具体人的痛苦生活;马克思同样以愤怒的笔触谴责了社会对于人的漠视:“君主政体的原则总的说来就是轻视人,蔑视人,使人不成其为人。”⑥在马克思看来,人是目的不是手段,所有将人沦为手段的制度都是异化的制度,都是要被推翻的制度。每个人的全面解放,是社会的终极目标,是所有理论、制度的终极关怀。和实用主义提倡描述、反对建构的立场不同,马克思主义不仅提出了解放全人类的目标,而且为实现这一目标找到了现实的力量即无产阶级,并为实现这一目标设计了一条具体的途径,这就是无产阶级革命。 这样,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实用主义相比,就具有了更加明确的实践力量,真正成了社会行动的指南。这是一种具有强烈进取精神的积极的人本主义,它和实用主义的消极人本主义之间形成了一种既有相同点又有差异的对照:在实用主义看来,人的解放是一种自发的、渐进的过程,是通过一个个具体问题的解决而实现的,其间没有也不可能有一条事先确定的道路;而在马克思主义看来,人的解放是通过无产阶级革命、通过社会制度的全面变革而实现的。毫无疑问,后者比起前者来,更加明确有力,更具有可操作性,更能导致可见的社会变革效果,但同时也更具有潜在的风险。实用主义怀疑理性主义宣称的把握实在的能力从而对所有关于未来发展道路的设计充满怀疑,与马克思主义相比,它更多地继承了达尔文主义而不是黑格尔主义。 从人出发而不是从实在出发,将伦理学而不是认识论作为哲学的重心,这一革命性的反叛使实用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与西方传统哲学拉开了距离,同时也更加靠近了中国哲学传统,特别是儒家传统。中国先哲们所关注的,不是对实在本质的再现,而是如何成为人,如何在人与人之间建立起和谐的关系,如何过一种好的生活。哪怕是谈论世界,也是从人的视角出发。所谓再现主义,从来就没有引起中国哲学家的注意。中国哲学家总是用伦理的眼光看世界,总是透过人本主义的眼镜打量世界。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幸福而不是如何达致另一个世界从而获得真理,占据了中国哲学家的整个心灵。研究哲学,更加重要的不是获取知识,而是培养品德,不是增加对世界的认识,而是提升人的境界。我想,如果杜威对孔子有更多了解的话,他一定会为在古老的东方找到知音而欣喜不已。因为对于他来说,哲学最重要的问题,同样不是对大写实在的符合,而是解决人生的实际问题。尽管在解决问题的途径上,他和中国哲学家的思路或有不同,但在理解哲学的首要任务方面,他们在方向上是一致的,那就是关注现实人的现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