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境况中重读历史唯物主义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德峰,男,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人类的当代境况可以哲学的终结来标示。在海德格尔看来,由于以往的哲学已完成在现今的各门科学之中,一个技术的世界确立起来。这是“遗忘存在”的历史命运。但在马克思看来,以往的哲学是完成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中的,从而人类的绝大部分被归结为抽象劳动。这是人的感性存在之异化的历史命运。历史唯物主义学说起自社会权力之被发现。对社会权力的形成和演变所做的存在论阐明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真正内容。因此,历史唯物主义是在哲学终结之后的一条新存在论之路,它开启了真正的历史存在论。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15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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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0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7511(2015)04-0003-09

       自历史唯物主义问世至今,一个半世纪的时间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历史唯物主义曾经获得广泛的传播,对欧洲的思想和学术以及欧洲以外的思想和学术,都产生过很大的影响。然而,这些影响的实际内容究竟是什么?它们是否意味着在这门学说里所包含的哲学革命在西方,以及在东方,结出了它本应结出的果实?这些影响是否带来了科学的革命和知识类型的转变?如果我们撇开少数当代思想家在个别学说上运用历史唯物主义所取得的成果不论,而只从当代学术的主流情况看,那么,回答只能是否定的。

       由历史唯物主义所揭示的人类生存之真相,在当代学术中继续被遮蔽,在人类的当代境况中也依然被埋得很深。当代人在其异化的生存方式中仍然一味地抓住现成的事实,而不去思及在这些事实的根基处还有什么“非事实的东西”。但正是这些“非事实的东西”才建构起事实,它们属于人的生命实践之真相。

       胡塞尔在1935年所作的布拉格系列演讲(即后来题为《欧洲科学的危机和超验现象学》的著作)中曾经如此描述当代境况:

       “在十九世纪后半叶,现代人让自己的整个世界观受实证科学支配,并迷惑于实证科学所造成的‘繁荣’。这种独特现象意味着,现代人漫不经心地抹去了那些对于真正的人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只见事实的科学造成了只见事实的人。……实证科学正是在原则上排斥了一个在我们的不幸的时代中,人面对命运攸关的根本变革所必须立即回答的问题:探问整个人生有无意义。……人们说,它们严格的科学性要求研究者必须小心排除一切作出价值判断的立场,排除一切对作为研究对象的人及其文化构造是理性的还是非理性的探问。科学的、客观的真理只是确证:物理和精神世界①到底是怎样的。如果科学只承认以这一方式客观地可确证的东西为真的,如果历史只教给我们精神世界的一切形态,人所依赖的一切生活条件、理想和规范,就像瞬间的波浪自涌自息,以及如果历史只教给我们,理性一再成为胡闹,欣慰一再变成烦恼,它过去是如此,并将永远如此的话,那么世界以及在其中的人的存在在真理上还能有什么意义呢?”[1](P6-7)

       确实,倘若人类生活所依凭的一切条件都仅仅是由现今科学(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所描述的对象,也即,仅仅是一系列作为科学之对象的事实,而科学对于事实的正确描述同时即被视为真理的话,那么,人的存在,以及关于这个存在的真理问题就消失了。胡塞尔就此还进一步问道:“我们对此能平心静气吗?我们能在一个其历史无非为虚幻的繁荣和苦涩的失望的不尽的锁链的世界中生活吗?”[1](P7)这一发问非常真切,它来自胡塞尔这样一位在自己的个人生活中直接承受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之苦难的思想家。这个发问在今天并未过时,我们今天仍处在如胡塞尔所描述的当代境况中。

       当代境况所具有的这种把人的存在本身虚无化的性质,表明曾经致力于人的存在的真理问题之探讨的哲学已经终结。不过,也正是当代境况之如此的特征,为我们在今天结束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长达一个半世纪的误读提供了可能。

       一、当代境况之为哲学的终结

       在胡塞尔之后,海德格尔也从科学与哲学的关系上指证了人类的当代境况。在他看来,当代境况即是哲学的终结。他所说的哲学之终结,是指哲学之完成:西方哲学已完成于由它所派生出来的种种当代科学之中了。他在《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1964年)一文中写道:

       “早在希腊哲学时代,哲学的一个决定性特征就已经显露出来了:这就是科学在由哲学开启出来的视界内的发展。科学之发展同时即是科学从哲学那里分离出来和科学的独立性的建立。这一进程属于哲学之完成。这一进程的展开如今在一切存在者领域中正处于鼎盛。它看似哲学的纯粹解体,其实恰恰是哲学之完成。”[2](P1244)

       这样一个“哲学的终结”,与人类当代境况的联系是什么?海德格尔接着写道:

       “哲学转变为关于人的经验科学,转变为关于一切能够成为人的技术的经验对象的东西的经验科学;而人则通过技术以多种多样的制作和塑造方式来加工世界,人因此把自身确立在世界中。所有这一切的实现在任何地方都是以科学对具体存在者领域的开拓为基础和尺度的。”[2](P1244)

       在这段叙述中,海德格尔把“哲学之完成于科学中”这一点直接视为当代境况的本质规定:今天的人正是、而且只是通过技术才把自身确立在世界中的,而世界也只是在技术的形态中才向人呈示其存在的。哲学在科学中的完成,首先是把欧洲人带入了一个技术的世界。他还进一步写道:“哲学之终结显示为一个科学技术世界以及相应于这个世界的社会秩序的可控制的设置的胜利。哲学之终结就意味着植根于西方之欧洲思维的世界文明之开端。”[2](P1246)

       海德格尔的这些叙述,就欧洲历史在其近代进程中所沿循的思想向度而言,无疑是准确的,而且还可以说是探及了事情的根本的。

       不过,我们同时注意到了,海德格尔的这些叙述,未曾提及那个驱使当代人去把世界技术化、或者说以技术来加工世界的根源和动力。这根源和动力乃是资本。海德格尔不讨论资本和资本主义,因为他认为技术在存在论上更为根本,技术是存在的历史中的一段,如他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一文中所云,“技术在其本质中实为一种付诸遗忘的存在的真理之存在的历史的天命”。而资本和资本主义,即当代的生产逻辑,在海德格尔看来,则只是这个历史天命之经验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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