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节日的空间构建与意识形态教化  

——以“法兰西共和国统一不可分割节”为中心

作 者:

作者简介:
洪庆明,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研究中心教授

原文出处:
世界历史

内容提要:

形形色色的节日层出不穷是法国革命十年的一个重要现象。1793年8月10日举行的“法兰西共和国统一不可分割节”即是其中一个规模宏大的节日。它发生在革命走向恐怖阶段的重要时刻,是革命危机的直接产物。但该节日的蕴意远不止简单地回顾历史、弥合纷争,其间潜藏着特定革命政权为建构意识形态合法性而铺陈的革命叙事,同时也包含超越特定阶段的革命意识形态,即民族“再生”理想。以这个具体节日作为研究对象,通过描述它举办的背景与过程,分析其潜在的意识形态内涵,进而将其置于整个法国革命宏观的政治文化环境中考察,可以借此管窥大革命十年间的事件、历史进程与政治文化之间复杂微妙的关联。


期刊代号:K5
分类名称:世界史
复印期号:2015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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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国大革命是世界近现代史上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其目的不仅是要变革旧政府,而且要废除旧社会结构,实现民族“再生”。这种全盘更新社会的革命理念,不可避免地牵涉到对社会大众态度、价值和信仰的改造,旨在培育认同革命的道德价值体系和意识形态的新公民,并将之作为构筑新社会的基本元素。在大革命诸多“新人”的实践中,革命庆典及其空间安排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众多的大革命史家在著作中对革命节日均有所论述,①20世纪70年代,法国史学家莫娜·奥佐夫则对此做了专门的整体研究与路径阐释。②本文拟用搜集到的相关文献档案,试图对一个具体节日——1793年8月10日的“法兰西共和国统一不可分割节”(La fête de l'unité et de l'indivisibilité de la république )加以详细的研究。

      “统一不可分割节”发生在法国革命趋于恐怖统治的关键时刻,诸如奥拉尔、马迪厄、勒费弗尔等许多大革命史家在著述中都曾简略地提及它,米什莱在皇皇六大卷的《法国大革命史》中甚至为它单独开列章节,抒发感想。③但以笔者所见,专门针对这个节日进行深入的史学研究可以说到目前为止尚付阙如。正如莫娜·奥佐夫所说,史学家们在提及它时,强调的主要是革命节日与政治情势需求之间的关系,或以节日组织者本身使用的语言描述节日,④而忽略了节日中潜藏的意识形态或政治文化。笔者不揣浅陋,试图从政治文化史的角度,由外而内逐层对该节日进行梳理和分析,进而以微观窥宏观,分析它与大革命整体的政治文化氛围的关系。

      一、节日庆典的缘起

      法国大革命十年期间,充斥着纷繁复杂的节庆活动,既有在无数回忆录和史学著作里经久回荡的联盟节、理性节、最高主宰节,也有鲜为人知的青年节、胜利节、老年节、农业节……;既有首都巴黎声势浩大的全国性节日,还有外省市镇花样繁多的地方性庆祝联欢。在这些主题、表现形式和意蕴各不相同的节庆活动中,最为昂贵的节日当属1793年8月10日举办的“共和国统一不可分割节”,国民公会为之拨款120万锂,并广征建筑学家和雕塑家参与其中。⑤

      举办这样一场盛大庆典的最初动议,源自“5月31日至6月2日革命”中巴黎的区代表,这一动议的提出与当时法国复杂的政治局势密切相关。1793年春夏,在巴黎各区、巴黎市府、激进俱乐部以及山岳派激进分子的推动下,革命不断朝激进化方向发展。这种趋势引发了剧烈的政治反应。首先,是国民公会内部山岳派与相对温和的吉伦特派难以调和的政治争斗,直至5月29日到6月2日,在首都拥有极大动员能量的巴黎市府行动起来,以武力强迫国民公会将吉伦特派清洗出局;其次,“联邦主义运动”在全国许多市镇蔓延,⑥既然巴黎能够拥有独立的政治机构,并以之对国民公会乃至国家施加巨大的政治影响,它们为什么不能同样行之呢?因此,从1793年春开始,法国许多城镇纷纷组建起自己的地方自治机构。它们拒绝承认国民公会的权威,“指责它屈从于巴黎市府、激进俱乐部和首都各区”⑦。此种事态,从原则上来说根本有悖于共和国的统一与不可分割;从实质上来说是企图脱离以巴黎为中心的中央集权统治。因此,正如勒费弗尔所指出的,山岳派与巴黎无套裤汉最担心的,是许多外省城市早已出现,而在巴黎正酝酿着的地方自治运动。⑧

      正是在上述背景下,1793年5月29日,统一区(la section de l'Unité)一支代表团获准在菲尼斯泰尔区(la section du Finistère)大会上发言,宣读了一份倡议书,旨在请求国民公会在即将到来的8月10日举办一场全国性的联盟节。他们邀请该区委派8名代表,在平等区与其他47个区的代表会合,一道将上述陈情书递交到国民公会。⑨1793年5月29日正是巴黎激进民众成立起义委员会,欲以武力解决吉伦特派的时刻。当此之时,提议举办表达团结与和谐一致的盛大节庆活动,在巴黎22个区代表团于翌日在国民公会宣读的陈情书中,其意图得到了明确的表达:“强化统一的纽带以便击败敌人,请您将临近的8月10日指定为共和国联盟日,在这一天,长期以来饱受中伤的巴黎人将向其他省份的兄弟们证明,他们值得为整个法兰西相互拥抱。”⑩接下来的5月31日国民公会会议上,上演了戏剧性的一幕。一群民众涌入议会演讲席,其中一人兴奋地向议员们高声宣布:巴黎圣安东尼等区的公民,没有如恶徒所愿的那样自相残杀,而是相互拥抱,喜悦的呼声和感动的泪水交织在一起。团结一致已然发生!(11)他的演说得到了议会热烈的掌声,好几位议员在议会大厅里与他们拥抱。在此刻,肢体语言被赋予了政治意义,象征着公民的团结友爱、国家的和谐统一。议员巴西尔(12)(Basire)当即提议国民公会休会,在场的人相互拥抱,与他们互致兄弟般的友爱之情。他希望借助这样即兴的公民节,提前实现所有人心灵的联合。(13)

      接着,莱昂纳尔·布东(Léonard Bourdon)正式向国民公会提出举办全国性联盟节的动议:“我请求国民公会明天在自由树下集合开会,并明确指示即将到来的8月10日为全国性的联盟。”国民公会批准了这一提案,并着令公共教育委员会负责庆典方案的草拟规划,就执行法案在十天内提出报告。(14)革命时代最为著名的画家路易·大卫受公共教育委员会委托,担任这场盛大展示的总设计师。

      需要指出的是,在此时的法国人心目中,设想的是要举办一个像1790年7月14日巴黎联盟节那样的盛大庆典。这是因为,一方面,1790年的全国性联盟节激发的热情、带来的喜庆欢乐和团结一致,在当时法国人记忆中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在8月10日的参与者和拥护者看来,只有7月14日才与这个日子具有类似的重大历史意义:在推翻暴政的同时,给法国人民带来一部新宪法,同为法国人民获得自由的原爆点。诺尔省议员弗朗索瓦·保尔蒂埃(Francois Poultier)在谈论共和国新宪法颁布时所说的话,反映了当时法国人对这两个日期在革命进程中角色与地位的基本认知。在他看来,两个时间是同一历史轴线——革命与自由事业向前进的轨迹——上的不同节点而已,“1789年7月14日是自由的童年;8月10日,自由进入了少年时期。一部真正属于人民的宪法会快速地引导她走向成年”(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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