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思想史上的诸子学

作 者:

作者简介:
罗检秋,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罗检秋(1962- ),男,湖南浏阳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历史学博士。

原文出处:
安徽史学

内容提要:

清代学者对子书的校勘、注释不完全排除义理,而对诸子地位的尊贬、诸子学说的阐发,更是思想史的重要内容。从清初相对于理学的异端,到少数乾嘉学者超越以子证经,进而在晚清经世致用、西学东渐的潮流中彰显价值,发展为“古学复兴”的主体,清代诸子学始终关联时代思潮,成为培育新思想的土壤。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5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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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49;K2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05X(2015)03-0005-12

       先秦诸子是中华思想的元典。无论是儒学,还是非儒学派,其历史兴衰、地位升降均与思想史密切相关。清代考证子书的成果集历代研究之大成,洋洋大观。因此,近年论者多从考证学认识清代诸子学,甚至仍有“诸子学是学术史”的说法。学术史与思想史本非绝然两分,清代经、子之学的此消彼长,也不仅是学术内部的调整。当时学者研究子书的机缘不尽相同,而对子书的评价、阐释,乃至文字校注,多少折射出思想观念和学术取向,与时代思潮息息相通。倘若仅从考据成就而论,则可能浅视、低估其固有价值。在中国历史上,一些学派的升降、兴衰往往与政局变化、思想格局难解难分。罢黜某某,独尊某某,并不是汉代独有现象。纵观有清一代,诸子学经历了从异端到复兴的逻辑演进,可谓环环相扣,层层递进。本文大致就其不同阶段,对其主要脉络和思想角色再加梳理,以期抛砖引玉,引起相关学者的关注。

       一、异端的思想魅力

       《论语》曾有“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一语。孔子之时,杨朱、墨翟之学未兴,是故该书所谓“异端”,并不特指杨、墨。其后,孟子曾以“无父无君”斥杨、墨,宋儒遂视非儒学派为异端。汉魏学者何晏训“攻”为“治”,宋儒因之。邢昺注云:“异端,谓诸子百家之书也。言人若不学正经善道,而治乎异端之书,斯则为害之深也。”①朱熹也说:“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如杨、墨是也。其率天下至于无父无君,专治而欲精之,为害甚矣。程子曰:佛氏之言,比之杨、墨,尤为近理,所以其为害尤甚。”②从宋代到清代初期,理学家大多接受了这种思想,将道、法、墨等非儒学派列入“异端”。

       程朱理学适应了明、清鼎革之后由虚返实的学术潮流,也成为诠释清朝道统和合法性的理论依据,而尊儒抑子也是清初“右文之治”的基本内容。康熙二十五年(1686)闰四月颁上谕:“诸子百家,泛滥诡奇,有乖经术。今搜访藏书善本,惟以经学史乘,实有关系修齐治平、助成德化者,方为有用。其他异端诐说,概不准收录。”③这是清廷及清初理学人物对于诸子百家的基本态度。理学家李光地、熊赐履和陆世仪等人明确排斥子学。李光地赞赏孟子辟杨、墨:“杨、墨被指着病痛深切处,曰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故其书遂无传。”熊赐履著《学统》,更是将诸子之言归为异端④。

       在异端话语的笼罩下,清初期的老庄研究没有起色。《四库全书总目·子部·道家类》的“著录”和“存目”共收录清代前期研究老庄的著作十多种。而收入《四库全书》的顺治帝《御注道德经》、理学家张尔岐的《老子说略》及雍乾之际医家徐大椿的《道德经注》,都是从理学或者道教养生的角度来阐解老庄。在《四库全书》中,“道家类”排列在子部“释家类”之后,均被视为神仙外道。其总目提要云:“后世神怪之迹,多附于道家。道家亦自矜其异,如《神仙传》、《道教灵验记》是也……彼教自不能别,今亦无事于区分。”⑤可谓继承了唐、宋以来儒家排斥释、道的思想传统。

       不无讽刺意味的是,清廷的官方理学在学术上几无发展。有些“理学名臣”热衷于抄辑、拼凑前人旧说,名为讲求性理,实则猎取政治资本。正如梁启超所云:“靠程朱做阔官的越发多,程朱旗下的喽啰也越发多。”⑥风气所及,大批打着理学旗帜的假道学先生纷纷登台表演。这种现象透露的文化信息是,儒学在历经了唐、宋更新之后,至明清之际逐渐丧失思想活力,存在汲取非儒学资源的内在需求。与此同时,王朝更替在士人心灵上产生了巨大震动和伤痛,诸子学说成为慰藉心灵和思想创造的资源,汲引了一些保持气节而远离新朝的学者,这是方以智、王夫之、傅山等人重视、研究诸子的思想语境。他们并不像黄宗羲、顾炎武那样抨击专制主义,呈现“早期启蒙思想”特征。但其诸子学较之虚假繁荣的理学而放射出耀眼的思想光芒。

       王夫之没有逾越儒学边界,却汲取了诸子思想,著有《老子衍》、《庄子解》、《庄子通》、《吕览释》、《老庄申韩论》等。他肯定老庄学说,认为其害不如申韩之学:“建之为道术,推之为治法,内以求心,勿损其心,出以安天下,勿贼天下,古之圣人,仁及万世,儒者修明之而见诸行事,唯此而已,求合于此而不能因流于诐者,老庄也。”申韩则反是,“明与圣人之道背驰,而毒及万世。”故他对儒者“于老庄则远之惟恐不夙,于申韩则暗袭其所为,而阴挟其心”的做法“惑之甚”⑦。这种看似偏颇的言论流露出消极避世的心态,却也是对清廷铁骑四出、荼毒生灵,不断强化文化专制主义的抨击。就哲学上看,王夫之批判性地援道入儒,既摒弃老庄菲薄仁义的社会思想,又肯定《庄子》“通天下一气”的本体论以及老庄“多寡、长短、轻重、大小皆非耦”的辩证思想,并且指出:“大小、长短、修远已不能定,而况于万物乎?”⑧这种观念导致其对非儒学派表现出宽容态度,认为诸子“相竞于是非而不相下,唯知有己而立彼以为耦……其始也要以言道,亦莫非道也”。而“夫其所谓是非者,岂是非哉!彼此而已……故有儒而后有墨兴,有墨而后儒之说盛。”⑨王夫之没有以道、墨之学取代儒家的内圣外王,但摒弃了儒家的异端观念,建构了超越清初理学的思想体系。

       同样经历鼎革之痛的傅山则反思儒学之弊,认识到“经术蔽腐儒,文章难救时”的现状⑩。康熙十七年,清廷诏举“博学鸿词”,廷臣荐举了傅山,但他却以老病请辞。之所以如此,主因是傅山思想上不认同清廷宣扬的理学,尤其鄙视那些纷纷跻身仕途的道学家。理学人物好谈仁义、性理,而傅山自称:“老夫学老庄者也,于世间诸仁义事实薄道之,即强言之,亦不能工。”⑤故他以“石道人”为号,著述亦以“贫道”自称。然而,与出家道士不同的是,道家是傅山的思想归宿,更是其批判庙堂理学的思想资源。他指出:“明王道,辟异端,是道学家门面,却自己只作得义袭功夫……今所行《五经四书注》,一代之王制,非千古之道统也。”⑥由此可见,傅山不只是不愿做官,散漫游历,而是根本上不认同清朝所确定的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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