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春夏间,严复先后在《直报》发表了《论世变之亟》、《原强》、《辟韩》、《救亡决论》四篇时评。这四篇时评层层递进,系统阐释了作者不同于时人的救亡逻辑和实践技艺,因而颇受学界关注。但是,已有研究多引用个别语句或分析其单篇文章,并没有将四篇时评作为一个思想整体来看待,更没有将其置于明清以来的思想史中予以讨论。①本文通过详细分析严氏文本,指出严复撰写四文的根本目的,在于探求真正的“不变之道”及其实践路径,而非单纯地批评某人或求富求强。严复对“不变之道”的重新阐释,不仅拓展了明清以来儒家学者的思考深度,而且呼应了近代西洋“自由”学说,在思想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②不过,由于未能摆脱传统思维框架,严复所提出的救亡路径在实践中面临着诸多难以化解的困境。 甲午战后严复发表的《论世变之亟》、《原强》、《辟韩》和《救亡决论》四文,不是一般的时评文章。它是严复有感于士大夫学问与心术之非,对秦汉以来的儒家意识形态所进行的一次系统和彻底批判,同时阐释了自己对于“不变之道”的独特理解。若想准确把握这四篇时评的主旨,必须先了解当时严复批评的是哪些人,以及严复为何认为他们学问和心术皆“非”。 众所周知,严复进入北洋水师学堂之后,并没有找到得心应手的感觉。他一直对顶头上司李鸿章抱有颇多怨气,而且愈到后来怨气愈大。光绪二十年(1894年)阴历八月二十四日,甲午海战期间,严复在致陈宝琛的信中,明确表达了对李鸿章的不满: 合肥用人实致偾事,韩理事信任一武断独行之袁世凯,则起衅之由也;信其□(壻)张蒉斋□浸润招权,此淮军所以有易将之失,欲同邑之专功,所以有卫汝贵之覆众;任其甥张士珩,所以致军火短给,而炮台皆不足以毙敌。以己一生勋业,徇此四五公者,而使国家亦从以殆,呜乎,岂不过哉!今然后知不学无术私心未净之人,虽勋业灿然之不足恃也。③ 不过,大敌当前,严复并非仅仅对李鸿章等主和派不满。10余天后,他在致友人信中又批评了主战的清流士大夫:“而内里建言诸公,所议论最可笑者,其弹劾北洋,类毛举风听,无一语中其要害。”④甲午海战期间,以翁同龢为首的清流士大夫猛烈抨击李鸿章等人,指责其备战不利、临战无方,因此,这里的“内里建言诸公”应该即指翁同龢等人。 相对而言,严复对清流士大夫的意见更大。阴历九月初五日,严复致信陈宝琛,指出李鸿章应负的失利责任后,迅即转而斥责清流士大夫: 本日于友人处得见九月初七日科道诸公弹劾合肥一折,闻系张季直、文芸阁二人笔墨,其欲得合肥甘心,可谓不遗余力。大致谓倭寇不足为中国患,事势危殆,皆合肥昏庸骄蹇,丧心误国,若□□而用湘楚诸人,则倭患计日可弥。呜呼,谈何容易耶?十月以来,淮人用事者渐渐剪落,闻俟刘岘庄到直,则合肥以原品休致去矣。若凭事实而言,则朝廷如此处置合肥,理不为过。但言者所论,则不足以服其心。⑤ 在此,严复已经明确点名批评张謇、文廷式等清流士大夫,而且认为他们的观点并不比李鸿章合理。 接下来,严复矛头直指翁同龢、文廷式、张謇等清流代表: 京师士大夫于时务懵然,绝不知病根所在,徒自头痛说头,脚痛说脚,而上则纷滑颠倒,愈觉莫□□□,事急则驱徒手袒裼以斗于每分钟发四百弹之机器炮下,呜乎,尚有幸耶!⑥ 次日,致儿子信中再度批评翁氏等人: 翁同龢及文廷式、张謇这一班名士痛参合肥,闻上有意易帅,然刘岘庄断不能了此事也。大家不知当年打长毛、捻匪诸公系以贼法子平贼,无论不足以当西洋节制之师,即东洋得其余绪,业已欺我有余。 严复进而认为,“中国今日之事,正坐平日学问之非,与士大夫心术之坏,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管、葛复生,亦无能为力也。”⑦在这封信里,严复通篇指责翁同龢等盲目无知,甚至斥其学问和心术皆坏,可见,他对于清流士大夫的怨气,远超对李鸿章的不满。 据此便可推知,严复在《原强》中没有明确点名的批评,实际上针对的即翁同龢、张謇等人: 至所谓天子顾问献替之臣,则于时事时势国家所视以为存亡安危者,皆茫然无异瞽人之捕风。……有所弹劾,则道听涂说,矫诬气矜。⑧ “天子顾问”应指帝师翁同龢,“献替之臣”意指臧否时事的言官,两者合起来恰构成清流派士大夫的主要来源。再联系甲午战争期间翁同龢等人对李鸿章的弹劾,可确定严复在此批评的是清流派士大夫无疑。接下来的问题是,在严复看来,翁氏等士大夫的学问和心术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以致严复如此不屑,连续发文批驳?答案就隐含在四篇时评之中。 严复在《论世变之亟》中,严厉批评了士大夫的自大和自欺: 夫与华人言西治,常苦于难言其真。存彼我之见者,弗察事实,辄言中国为礼义之区,而东西朔南,凡吾王灵所弗届者,举为犬羊夷狄,此一蔽也。明识之士,欲一国晓然于彼此之情实,其议论自不得不存是非善否之公。而浅人怙私,常詈其誉仇而背本,此又一蔽也。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