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现”的解体模式:福柯论绘画

作 者:

作者简介:
汪民安,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福柯在不同的著作和文章中多次讲到绘画,将17世纪的《宫娥》视作是古典主义绘画的一个代表作品,认为它集中地体现了古典绘画的再现原则,福柯也将这种原则看做是古典时期知识型的一个典型例证。而19世纪的马奈的绘画则尝试打破这一古典绘画的再现原则,但是,他还没有完全脱离再现的范畴。在20世纪,有三个人深化了马奈的原则,彻底将再现这一绘画法则埋葬。这三个人是康定斯基、克利和马格利特,他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摆脱了古典主义的绘画法则,开启了现代主义绘画的激进实验。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5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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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柯的《词与物》是有关“人文科学的考古学”。概而言之,他讨论了三个不同时代的人文科学的“知识型”。也即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知识型“相似”(resemblance)、古典时代的知识型“再现”①,以及现代时期的知识型(福柯没有给这个时期的知识型命名)。所谓“知识型”,就是知识和理论形成的可能性条件,是在一个既定时期内使诸种经验科学关联起来的决定性条件。正是因为知识型的决定性控制,一个时期内的不同的知识和学科分享共同的形式原则,就如同一个语法形式控制着内容不同的句子一样。知识型就是不同经验学科的深层“语法”,它制约着同时代的学科构型。在《词与物》中,委拉斯贵兹的《宫娥》是作为古典时代的知识型的一个范例而被提出来的。也就是说,它是作为古典的“再现”知识型的一种类别进行分析的。事实上,《词与物》的历史分析一以贯之的三个人文学科是经济学(劳动的人)、生物学(生物的人)和语言学(说话的人)。也就是说,他分析的是这三个学科的历史。而艺术(绘画)并没有纳入到整本书的结构中——因此,《宫娥》出现在《词与物》的第一章中就显得突兀和孤单,它和后面的章节没有关联,它只是从绘画的角度去论证古典时期的知识型“再现”。而在这本书中,福柯并没有分析之前的文艺复兴和之后的现代时期的艺术作品②。

      福柯如何来分析这幅17世纪的伟大画作呢?

      在《宫娥》中,穿着黑衣服的画家握着画笔在注视着。他的左边是背对着我们的画框,我们只能看到画框的反面,看不到画布上的内容。作为观众,我们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显然,画面上的画家是在注视着被画的模特——他在对着模特写生。但是,他注视的模特并没有在画面上出现——也就是说,我们不知道这个画家画的是谁。他的目光看着画外,他似乎在看着面对这幅画的观众。反过来,观众也在看着画布上的画家。也就是说,观众和画家存在着一种目光的交互,一种相互的逼视,一种无止境的目光交流。但是,观众毕竟不是模特(画面中的画家不可能预知谁是这幅画的观众)。模特,被有限的画面和画框截断了,省略了。如果将画面放大,将画框往下拉从而让室内的空间尽可能地放大的话,我们可能会看到模特。但是在此模特并不可见,只是被画面所暗示,并且确定无疑存在于画面所再现的建筑空间之内。也就是说,他们在建筑空间之内,但却处在画面之外。这幅画因此越过了它的有限画框,一个不可见之物(模特)在画框外存在着,他和画面内部是一个有机整体,他们共享一个建筑空间,但是,画框却粗暴地将它截断在画面之外了。

      不过,这个没有出现在画面之内的模特,却以另外的方式出现了——出现在画中后面墙上的那面镜子里。镜子位于墙的正下方。在它的上面和左边,是几张难以分辨的黑暗的绘画作品,它的右边是一道敞开的明亮大门,一个黑衣男人正在门框中间犹豫不决。镜子中有两个模糊的面孔。但是,我们怎么知道它是一面镜子而不是一幅画呢?它粗大的黑框架,同周围的画框迥然有别,而且在镜子框架的内部,有四条白线组成的一个白色小框,这四条白色的线条紧紧地贴近镜框,它们正是镜子的反光。镜框中的两个人物既在一个黑色的粗笨的镜框之内,也在四道反光组成的白色小框之内。他们被这四道光圈所包围。正是因为镜子的光,使得镜子和周围的黑暗绘画区分开来,它们虽然在同一高度(同左边的绘画相比),也在同一面墙上(同上面的绘画相比),但是,只有镜子才显得更明亮、更清晰、更有光泽——这正源于镜子的反射能力。

      毫无疑问,镜中的人物正是画家的模特。镜中的人物和画中的所有对象都不匹配——他们不可能是画中的人物。他们是在画面上没有表现出来的模特,是被画框所截断的模特。但是,这些模特通过镜子反射的方式现身了。镜子的形象是这个模特的替身。画家的画布上或许有他们的形象,但是,画布也是以背面的方式呈现给我们的,它们在画布上面的形象就此隐而不现。

      通过相关历史的研究,人们知道,镜子中的两个人物就是国王和王后。那么,被画的人物,也就是这个模特本身,就是国王和王后了。实在的国王和王后隐匿起来,他们隐退到画面之外,但是,他们以镜像的方式现身,出现在画面之上。他们不仅让人们明白画家此时此刻是在对着国王和王后写生,而且,国王和王后通过镜子能看到他们自身,他们通过镜子了解自己的形象——国王和王后只能通过镜子来认识自己。实际上,无人会告诉他们的形象是什么,更恰当地说,无人敢告知他们的准确形象是什么。他们认出自己的形象要么是通过镜子,要么是通过绘画——也就是说,只能通过镜像本身来认知。这是他们认识和确定自身的唯一方式。

      不过,这个镜子中的人物却在后面看着大家,看着画面前排的所有人。如果我们看到《宫娥》这幅画再现的是一个空间场景,更准确地说,是在画一个建筑物内部空间的话,那么,镜中的国王和王后实际上是处在这个建筑物后墙的中心——尽管他们不是处在画面的中心。他们置身于这整个空间的中心,他们是这整个空间中无可争议的主人。他们统治着这个空间。画中的所有人都不能看到这面镜子,他们都背对着或者侧面对着这面镜子。因此,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们,没有一个人指向他们。也就是说,镜中的两个人物虽然出现在画面上,但是,他们对画面上的所有人而言都是不可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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