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尔·雅斯贝斯有关轴心期文明特征的论述中,人类对自身及其历史的思考占据了重要地位。刘家和先生曾在对古代印度、希腊和中国轴心期文明的比较研究中,高屋建瓴地讨论了人类精神觉醒的内容与条件,并利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论述,对轴心时期希腊人的平等观作了比较全面和深刻的分析,同时涉及了希腊人关于人神关系、人性问题的论述。①可能因为主题的限制,刘先生对轴心期时代希腊人际关系的另一重要方面:城邦内部冲突及其调适,不曾给予专门论述。然而对雅斯贝斯来说,轴心期文明的基本特征之一,是“人们殚精竭虑地寻求人类能最和睦地共同生活,实行最佳统治的方法”。在此过程中,理性不断向神话发起挑战。在巴勒斯坦,“斗争进一步发展为普天归一的上帝之超然存在。反对不存在的恶魔,最后发生了反对诸神不真实形象伦理的反抗。宗教伦理化了,神性的威严因此而增强”。但在某些地区,它并不表现为对普天归一的上帝的创造,而是表现为对传统神话的思考和解读,“神话成为语言的材料,用以表达与原意极不相同的含义:它转变为寓言。在此转变过程中,神话得到改造,并在新的深度上被理解。它是在旧神话整个儿毁灭之际,按照新样式创造的神话”。②证之于古代希腊历史,则对神话加以改造以解释新的城邦时代的政治,非雅典悲剧尤其是埃斯库罗斯的悲剧莫属。因此,本文将考察埃斯库罗斯的《奥瑞斯提亚》三部曲对神话的改造,以及在此基础上对城邦政治生活的思考。 一、雅典政治语境中的悲剧 当我们把戏剧作为政治思想的材料加以研究时,首先,遇到一个最为根本的问题:悲剧中尽管不乏涉及现实的题材和剧本,例如,弗里尼库斯的《米利都的陷落》、埃斯库罗斯的《波斯人》等,但必须承认,绝大多数悲剧的背景被置于神话中遥远的过去,既非雅典,甚至不够希腊。其次,悲剧毕竟是文学创作,而且以远古的神话传说为背景,其主要人物不是国王,就是英雄,与当时雅典民主的政治生活相去甚远。最后,文学作品有自己的创作规律,神话故事虽然可以改造,但毕竟基本情节已在民间广为流传。剧作家们进行创作之时,是否能够在其中灌注自己的政治理论,不无疑问。学术界有关这个问题的争论,恰当地反映了把悲剧作为政治思想材料的困境。③ 就我们的立场而论,戏剧作为政治思想的史料固然需要我们慎重对待,但相关的研究已经证明,至少就雅典的某些悲剧而言,其主题和内容都与公元前5世纪雅典的政治息息相关。埃斯库罗斯本人目睹了僭主政治的被推翻与克里斯提尼改革;希波战争时,埃斯库罗斯正当盛年,亲自参加过马拉松战役,可能还参加过公元前480年的撒拉米斯战役或次年的普拉提亚战役;雅典帝国创立和埃菲阿尔特改革时,他即使不是积极参与者,也至少是一个比较清醒的旁观者,埃菲阿尔特改革在雅典激起的深刻动荡,他不大可能完全无动于衷。虽然他晚年可能出走西西里(据称去西西里两年后就去世了),但他的现存作品都创作于雅典,大多涉及当时城邦政治的运作。《祈援女》的背景被置于遥远的过去,但其中的国王需要等到阿尔哥斯人召开公民大会后,才能决定是否给予达那奥斯的女儿们庇护;《波斯人》直接涉及当时雅典的政治,有为地米斯托克利唱赞歌的嫌疑;《阿伽门农王》谴责国王为了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让众多阿尔哥斯壮丁死于非命。④如果没有公元前5世纪雅典帝国的建立和雅典对盟邦司法事务的干涉,埃斯库罗斯大概不会想到,把奥瑞斯提斯的审判移到雅典的战神山议事会;如果没有雅典民主政治的发展,他或许更不会想到,贵为女神的雅典娜,居然在审判这样一桩人间的谋杀案时,需要凡人帮忙;该剧最终的结局:复仇女神安居雅典,成为保护雅典安全的神灵,也只有雅典人埃斯库罗斯才能想出来。⑤ 悲剧创作和上演的环境,表明它具有浓厚的政治色彩。悲剧的政治特性,首先表现在悲剧上演的场合。悲剧一般在城市酒神节上演。它本身就是城邦组织的一种官方活动,在卫城下的酒神剧场上演,与公民大会会场、议事会大厅、雅典广场等相距不远,是雅典政治的中心区域。在节日的组织上,官方色彩更加浓厚。悲剧诗人由执政官挑选,负责资助悲剧表演的人也由执政官选定。表演开始前,10将军上前向神奠酒献祭,其次是展示提洛同盟盟员缴纳的贡金,宣布给予那些为城邦做出贡献者以奖励,最后是年满18岁的雅典阵亡者孤儿的武装游行。仪式的政治含义,表现在城市酒神节本质上是民主城邦的一种节日活动,观众为民主政治下的公民;对贡金的展示显示了城邦的强大;对个人的奖励,则是为公民树立榜样,以鼓励公民更好地为城邦服务;至于孤儿的游行,显示了城邦对阵亡者的优渥,表现了城邦的延续,希望后代们像父辈一样会为城邦献身。⑥ 悲剧的观众是集会中的雅典公民。在可能不少于17,000人左右的观众中,虽然有不少非公民成分,例如外侨、外邦使节,甚至可能有妇女、儿童或者奴隶,但主要是雅典公民,数量可能在6,000人至7,000人之间。考虑到雅典陶片放逐法投票的最低标准为6,000票,陪审法庭总共也只有6,000名陪审员,那么,这个数字就足以代表雅典公民群体。为了补偿公民因观看悲剧造成的经济损失,国家可能还给予适当的补贴。对悲剧表演进行评价者,是议事会指定的裁判,他们以10部落为单位选出,而部落正是克里斯提尼创立的民主政治的核心。克罗利正确地指出,雅典的悲剧表演,是“城邦把自身搬上了舞台,而将城邦置于那样的位置,从中受益的是听众”。它与雅典的公民大会、陪审法庭和议事会一道,构成了行动中的城邦。⑦ 最为关键的是悲剧的内容与政治联系密切。我们不应忘记,雅典人“发明了民主政治,却缺乏正式的公共教育,以及我们视为普遍的国家机构,他们需要获得尽可能多的帮助”;悲剧剧场“被视为雅典公民主要的教育者之一……对这些普通公民而言,在他们作为民众集会和自治政府中平等者公开论辩的积极参与者时,悲剧剧场是一个重要的部分”。古代作家大都认为,诗人是知识的传播者和公民的教育者。⑧柏拉图希望将史诗和戏剧赶出他的理想城邦,正因为他认识到悲剧和诗歌对公民有巨大影响,希望以他的哲学取代诗歌实现教育公民的功能。⑨ 更重要的证词来自当时的剧作家。在公元前405年上演的喜剧《蛙》中,阿里斯托芬想象雅典在三大悲剧作家去世后,悲剧创作后继乏人,于是酒神狄奥尼修斯深入阴间,希望将三大悲剧家中的一个请回阳世继续创作。剧作家们为了返回,各自阐述理由并批评对方,埃斯库罗斯在批评欧里庇得斯时,说了下面这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