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9115(2015)02-0033-07 《理想国》第一卷中最耀眼的角色无疑是来自卡尔西顿(Chalcedon)的智者特拉叙马库斯(Thrasymachus)。他如同饿虎扑食一般的出场给本来平静的讨论带来巨大的戏剧张力,同时将讨论推向高潮;他对苏格拉底“装样子”(eirōneia)①的批评不仅让人忍悛不禁,也让那些平日受尽苏格拉底拷问之苦的人大呼过瘾;他所主张的“正义乃是强者的利益”体现出政治最现实的一面;他对正义会让人受损而不义令人受益的主张在第二卷引发了格劳孔(Glaucon)和阿德曼图斯(Adeimantus)的共鸣,并引出了苏格拉底对正义的长篇论述。 但是我们却经常看到对他的指责,比如他逻辑不清,提出的两个论题前后矛盾;他头脑愚笨,无力对抗苏格拉底的挑战;他意志不坚,过于轻易地缴械投降。②本文试图用更加同情的方式理解特拉叙马库斯,着重论证两个问题:第一,他提出的两个论题其实前后一致,他也很好地对抗了苏格拉底开始提出的挑战;第二,苏格拉底最终“驯服”特拉叙马库斯的论证其实存在诸多问题,特拉叙马库斯本可以继续为自己辩护,但是由于某些原因他最终被苏格拉底“驯服”。第一个问题是从特拉叙马库斯所处的语境出发进行讨论,而第二个问题则结合了他所处的语境和语境外的逻辑,考察苏格拉底的反驳是否成立。作为总结,我们会简要地概括苏格拉底与特拉叙马库斯的这段论辩对整部《理想国》的意义。 一、特拉叙马库斯的论题 特拉叙马库斯先后提出了两个关于正义的论题,第一个是“正义无非是强者的利益(to toukreittonossumpheron)”(338c);③第二个是“正义实际上是他人的好(allotrionagathon)”(343c)。第一个论题似乎支持某种习俗主义(conventionalism)、法律实证主义(legal positivism)或相对主义(relativism),因为特拉叙马库斯的论证诉诸不同城邦中的不同法律,法律的内容虽然不同,但都是服务于执政者(也就是强者)的利益,不管他们是民主派还是僭主(338e-339a)。而第二个论题似乎支持某种道德客观主义(moral objectivism)和反道德主义(immoralism),因为特拉叙马库斯论证坚持正义会给人带来损害,而坚持不义则会给人带来好处,人们之所以选择正义是因为可能会因此受到惩罚,因此我们只要有机会避免惩罚就应该行不义。 于是这两个论题之间就好像出现了张力,前者认为正义与不义完全是统治者确立的,是相对的;而后者认为存在客观的正义与不义的标准,但是我们不应该遵从通常的道德观点——做正义的人,而应该尽可能不义地行动,从而满足和扩大自己的利益。于是有些学者认为特拉叙马库斯混淆了这两个论题;也有学者认为他的两个论题是和谐一致的;还有学者认为他开始有些混乱,后来逐渐厘清了自己的真实立场乃是第二个论题。④ 从《理想国》内在的语境来看,特拉叙马库斯在从第一个论题到第二个论题的过渡中一直非常坚定,没有表现出任何动摇或混乱,而且很好地回应了苏格拉底在这一阶段提出的所有挑战。 特拉叙马库斯在批评完苏格拉底的“装样子”之后,在众人的百般请求之下,洋洋得意地提出了他的第一个论题——“正义无非是强者的利益”,并且将强者界定为拥有立法权的统治者(338b-339a)。苏格拉底提出了第一个挑战:统治者是否可以犯错?如果犯错,弄错了利益所在,正义就会变成服务于弱者的利益(这似乎正是第二个论题所描述的情况)。苏格拉底以此揭示了在“强者”和“实际统治者”之间可能存在的张力(339b-e)。波勒马库斯(Polemarchus)对此赞叹有加,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反驳,指出了特拉叙马库斯的矛盾(340a)。 这时克莱托丰(Cleitophon)试图帮助特拉叙马库斯,提出正义是“强者认为有利于他的”(340b),也就是将特拉叙马库斯开始的定义明确为彻底的相对主义论题,只要统治者或者强者认为有利就是正义的,而至于结果是否真的有利于强者并不重要。苏格拉底虽然给特拉叙马库斯准备了充足的台阶让他沿着这条思路走下去,但是特拉叙马库斯明确而果断地拒绝了克莱托丰的帮助(“完全不是这样……你认为我会在一个人犯错误的时候称他为‘强者’吗?”),随后用苏格拉底惯用的技艺类比支持自己的观点——我们不会在误诊的意义上称一个人为医生,也不会在算错账的意义上称一个人为会计。 在这段话最后,他明确重申了自己最初的论题:“因此,正如我从一开始就说的(hoper ex archeselegon),正义就是去做对强者有利的事情。”(341a)这表明他非常清楚自己心中想的是严格意义上的强者(也就是明确知道自己利益所在并且不会犯错的统治者),而不是实际在位的统治者。特拉叙马库斯很清楚,自己想要讨论的并不是一个带有相对主义色彩的经验事实——实际在位的统治者制定的法律是否对自己有利,而是在讨论一个理想状况——理想的统治者不会弄错什么法律有利于自己。⑤我们必须承认,特拉叙马库斯对苏格拉底的这个反驳非常有力,因此他完全有理由得意地宣称“你不可能做了坏事还不被察觉,既然不能不被察觉,你也就不能再战胜这个论证”(341a-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