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澧撰写《科场议》之立场、缘起及用意

作 者:

作者简介:
於梅舫,中山大学历史系副教授,xiakeyu@126.com,广州 510275

原文出处:
近代史研究

内容提要:

陈澧是晚清经学名儒,《科场议》则是他精心结撰并以“议政”之貌示人的重要文章,今人多从科考改良一面考察陈澧撰写此文之旨趣,与其本意不无距离。比勘陈澧已刊、未刊文稿,可证陈澧撰写此文因缘于江浙学术高峰俞樾出题割裂经义一案,且借此深刻辨析“真经学”与“近时经学”之区别,批驳以俞樾《群经平议》为代表的一味求胜古人、剑走偏锋、零碎说经的学风,主张恢复专经之学,以此挽救士习、澄清学风、端正心术,实是借科考论学术,是其构筑“新经学”的重要一环。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5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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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澧之学出自学海堂,根本于江浙学术,以乾嘉音韵训诂为入学门径,且凭借音韵、声律、地理考证之学得以成名。自其成学后,一改前章,主张突破汉宋门户,精心结撰汉宋兼采之学,鞭锋扫向乾嘉以来汉学流弊及深入其中之江浙名儒。其事可谓乾嘉朴学盛极而衰、穷而必变之证候,是考论嘉道学术转型之绝好资料。今人虽已注意及此,然多受制于陈澧论学以立寓破、隐而不彰之特点而未能通解。事实上,钱穆先生早在上世纪30年代便已指出:“东塾论汉学流弊,本已见旨于《读书记》,然大率引而不发,婉约其辞,读书者或不识。其意乃畅写之于未刊之遗稿”,此稿“实可说明东塾论学意趣”。①《东塾遗稿》(钞本)为巾箱式,共有600余册,原由岭南大学购入,上世纪50年代院系合并后转入中山大学图书馆,现存400余册。民国时期,《东塾遗稿》一小部分内容曾刊于《岭南学报》第二卷、第五卷。②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论及陈澧,主要便得力于《岭南学报》所刊片鳞只甲之《东塾遗稿》,所得已显然超越前人,而又多未被后人超越。若能完整参稽陈澧未刊《东塾遗稿》,比勘已刊诸文,可进一步丰富陈澧论学之诸多面相,落实陈澧论汉学流弊之真实指向,更可在此基础上勾勒其构筑“新经学”环环相扣之步骤,疏证其层层深入之论学理路,发掘其背后针对及内中微旨。《科场议》即是其中显著一例。③

      一、论学与议政

      《科场议》从科考出题割裂之弊引出,论及科考三场诸多问题,是一篇风格鲜明的议政文字。陈澧将此文置于周遍论学之作的自编文集《东塾集》内,略显突兀。然从陈澧有关论学与议政之取舍、徘徊、最终定调之心态入手,可知此文之撰写,乃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且具有深意,是进而认识此文主旨之前提。

      陈澧一生,度过73年光阴,为官仅80余日。④终其一生,著作等身,学术影响遍布宇内⑤,故钱基博称其为“经生,朴实说理,学以淑身”。与烈士经国之朱一新对应。⑥此说得陈澧一面,若过度强调经生与烈士之别,不免曲解陈澧志趣。中国士人,不论穷达,其追求不离“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陈澧身处乱世,充忧患之心,却无行权之力,不免处于“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而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之紧张中,其未刊《东塾遗稿》留下有关此事之心路历程。

      陈澧读《晋书》张载、张协二传,其一“见世方乱,无复进仕意”,其一见“于时天下已乱,所在盗寇,协遂弃绝人事,屏居草泽,守道不兢”,称“二张我师也”。⑦且一度道:“儒者不必谈经济。”⑧他在送刘熙载离粤时也说:“宜遯居村野,自晦其迹。”⑨陈澧真的如此恬淡,甘于隐逸吗?

      假使陈澧欲隐,也应该是像他所读《隋书·隐逸传序》一样,“放情宇宙之外,自足怀抱之中,然皆欣欣于独善,鲜汲汲于兼济。而受命哲王,守文令主,莫不束帛交驰,蒲轮结辙,奔走岩谷,唯恐不逮者,何哉?以其道虽未弘,志不可夺。纵无舟楫之功,终有贤贞之操。足以立懦夫之志,息贪竞之风,与夫苟得之徒,不可同年共日。所谓无用而为用,无为而无不为者也”。⑩揭示无用、无为之后的为用与无不为。陈澧显然触及生感,自记“此条必入学思录”。(11)所以读其《东塾遗稿》,触处可见古人论政之说,且多直涉当时政治。如详载司马光论帝王之职、整治天下之要略、荐举、按察、爵位御人、取士之道、宰相用例诸事。(12)又详录古时科目、官制。(13)读《北齐书》司马子如“以赃贿为御史中尉崔暹所劾……削官爵。未几,起行冀州事。子如自厉改,甚有声誉,发摘奸伪,僚吏畏伏之”,而能思及“近日琦相国类此”。(14)可见最不能忘情之处恰在此。

      道光二十九年(1849),陈澧短暂出任河源县学训导,仿朱子遗意撰《学校贡举私议》,“本乎古,酌乎今而议之,而后学校、贡举之法可得而善也。私议者,不能上言于朝,则私窃拟议之,或候朝廷采择。或遇有上言之职者,取其议而上之也”。此文未刊,录于《东塾遗稿》,而待访之意甚明。拟目包括:教官、书院、书塾、专经、兼经、史学、书数、辞章、课程、县州府试学政试、乡试、副榜、岁贡、拔贡优贡、贡院、三场不连考、会试、殿试、覆试、授官、翰林、国子监。除此之外,尚列诸多资治之论,包含:正君臣之名;除繁伪之例;分别陋规或禁或声明;禁拜认师生;禁换帖兄弟;增京官俸;增武官俸;增文官七品以下俸;会计天下财赋出入;府州县掌兵;税监;用吏员;贱洋货;内务府用士人使属于六部;任相;置谏官;使六科举封驳之职;置书学博士;罢翰林试诗赋;正卿省为一员;满汉结婚;驻防许入良籍;举孝廉方正;举茂才异等;十科进士;仿宋制差京官出知州县;抑躁进;停捐纳;开经筵;吏员候选者别设中额,许入监读书、应试;生员明律例者,许与吏员同行。(15)事关朝廷大局,远超议论科考之范围。不论其议论策略之高下,至少可见其澄清天下之志。

      只是陈澧或流于私议,或隐而不发,名山待访。他在《东塾遗稿》中说:“余所以不敢为经济之说者,吾能言之而无权位,不能施用之。他人取吾言而施用,或有过差以乱天下,是可惧也。如温伊初著论禁鸦片,黄树斋奏之,林少穆行之,遂乱天下矣,不可不戒也。”(16)故本为私议,原亦望有位者可采而用之,“或有裨圣治于万一”(17),终究是秘藏不出,留待后世,大体就缘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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