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256.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874-1824(2015)01-0181-12 引言:令人困惑的李鴻章“臨終詩” 晚清重臣李鴻章以非凡事功著稱於世,而不以詩文知名。李氏留下的大量文字,為數最多的是奏稿、函電。由於李氏早年致力於經學課業,具有豐足的傳統中國文學素養,“少年科第”,不久獲授翰林院編修,“為天子文學侍從”,“追逐文壇近十秋”①。他在上京應考以至後來戎馬倥傯之際,也為後人留下了不少詩篇,其中如《二十自序》、《入都》、《舟夜苦雨》、《晚江即事》、《遊鹿洞歸途感賦》、《夜聽四弟吹笛》、《萬年道中寄鏡蓉瓊芝二女並示靜芳姪女》、《鞋山阻風》等,或意氣風發,或蒼涼沉鬱,或溫婉細膩,皆不失風雅,清麗可誦,足資欣賞。但近年來,被引用頻次與知名度最高的李鴻章詩作,卻是一首所謂的“臨終詩”: 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 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里外吊民殘。 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 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閒看。② 如果百度一句“秋風寶劍孤臣淚”,可找到約937,000項結果。說此詩為大有名者,信非虛語。不但最先載述者高拜石先生言之鑿鑿斷言李鴻章“易簀前……吟有”此詩,其他許多作者和讀者也都說這是李鴻章臨終所作。眾口喧騰,幾成定讞。誠如是,則何以李鴻章的後人、好友編纂李氏文集時卻偏偏不予收錄?而且,歷來《李鴻章全集》亦皆如此?網上曾有人提過這個問題,但迄未見妥善的解答。相關史料表明,盡瘁國事的李鴻章並不是在孤獨中死去。他留下了上奏清廷的遺摺,也留下了憂國未憂家的遺言。實際上,在《辛丑合約》簽訂之後,李鴻章纏綿病榻,死前那些日子時刻都有親人和部屬陪侍左右,乃至他在彌留之際的具體情態細節、片言隻語都有人做了詳細記錄。如果李鴻章臨死前真有此作,必被記錄。不被記錄,是難以想像的。 2012年5月24日,學者何新在網易博客上發表了《老何讀史札記:康有為悼李鴻章的一首詩》③,認為此詩句式非夫子自道,應解讀為悼亡比較合適,指出“有論者謂作者應是康有為,可信”。何以“可信”?可惜何文並未給出更有價值的線索、論據以供查考。暫且不論此詩作者誰屬,僅就詩意及措詞言之,用以悼亡,確實合適;而作為自敍,亦屬意通情順,並無不可。筆者認為,根據目前所能看到的文獻,幾乎眾口一詞的李鴻章“臨終詩”這一習慣說法,實在缺乏必要的史料支持,它很可能只是前賢假託而後人誤讀、誤信和以訛傳訛的結果。 一、李鴻章“臨終詩”的由來 李鴻章“臨終詩”,傳為李氏死前口述,無題,亦稱為“絕筆詩”、“絕命詩”或“遺詩”。但是,經筆者查考,所謂李氏“臨終詩”,在應有所載述的基本史料中難覓蹤影,只是到了李鴻章去世近60年後才首次出現,目前能見到的初始出處為高拜石《南湖錄憶》(第1集)。 高拜石(1901-1969)先生自1921年起,在北京、福建主持報館筆政多年,1947年赴台。畢生醉心於金石、書畫、文史,造詣極深,名重士林。自1958年起,在台灣《中央日報》、《新生報》副刊連載近世史料筆記,十餘年而薈萃300多萬字,先後結集《南湖錄憶》和《古春風樓瑣記》出版,在台灣以至海外產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高氏並因此曾受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近代中國史研究所委託為其特別指定的題目提供史料。中國現代法學奠基人、同盟會元老張知本為《南湖錄憶》作序,讚賞高氏“長於紀覽,習聞近百年中時事變遷始末,多為正史所未備”;郭朝暉在《古春風樓瑣記》第1冊後記中,稱賞高氏“取材則真實不虛,論斷亦嚴謹審慎,悉摒臆說,不逞主觀。秉史家公正不阿之筆,具詩人溫柔敦厚之旨,足以補近代史料之闕失,兼以作修史者之參考”;北京作家出版社於2003-2005年出版了《新編古春風樓瑣記》簡體字本14冊,第1冊“編輯手記”中,陳一銘引述了台灣學者張其昀對高氏的美譽,謂其“自梁任公、林琴南以來,罕與其倫比,誠是列於現代中國一大文豪而無愧色”。捧讀高氏著作,可知以上讚語並非虛美。高著掌故筆記系列,用心至誠,用力至勤,真正做到博觀約取,融會貫通,洞幽燭微,深入淺出。除少數幾篇敍述晚清以前的朱彝尊、王漁洋、鄭板橋諸人之外,集中各篇皆狀寫晚清至民國百多年間的名人軼事、世俗百態,廣泛涉及軍政、財經、學林、文藝、市井等各個社會領域,摹寫了許多名公鉅子、仁人志士、碩學鴻儒、才子佳人、江湖俠客的珍聞舊事,或絛分縷析,呈現源流始末;或登堂入室,具見活色生香,讀來如臨其境,如見其人,如經其事,非常耐人寻味。備受稱譽的高著掌故筆記系列,誠然是近世中國文史園地上罕見的精品,彌足珍貴。 《南湖錄憶》(第1集)中有《李鴻章淚盎秋風》短文一篇,載述了李鴻章“易簀前”吟有七律一首,是為文獻史上首見,也是許多作者引述為“臨終詩”的惟一原始“史料”依據。高先生對相關本事的敍述節引如下:“辛丑九月,李鴻章嘔血死於燕都之賢良祠,易簀前,惓念危局,老淚縱橫,吟有:‘……’悽惻辛酸,無窮憤憾,而於暴俄迫簽苛約,猶痛其遺患無窮也。”高氏接著記敍李於庚子之變後奉旨入京收拾殘局,“甫抵津門,與迎候之周馥等相晤,執手唏噓,竟至號啕大哭”。在敘寫李之一“詩”、一哭之後,復概述李在庚子前後事略,使讀者知曉其時李“以八十衰翁,憂讒畏譏……故舊地重來之日,棖觸無限。其幕客茫肯堂有詩紀之,句云:‘相公實下憂時淚,誰道而今非哭時?譬以等閒鐵如意,頓教捶碎玉交枝。皇輿播蕩嗟難及,敵壘縱橫不敢馳。曾是卅年辛苦地,可憐臣命己如絲。’最能道出李氏當時心情。”④這裡的“茫肯堂”,當係誤植,原應為范肯堂,即范當世,初名鑄,字銅士、無錯,號肯堂、伯子,乃近代著名詩人,有詩文集行世。范氏被李鴻章延請為府上西席教授,比較熟知李鴻章,彼此惺惺相惜,情深誼厚。高著所引之范詩,實際上寫的正是李鴻章過津門大哭一事。但此處謂“肯堂有詩紀之”,“之”字的具體指代到底是什麼?是以范詩證李之燕都一“詩”,還是以范詩證李之過津門一哭?敍述比較含糊,因此也給讀者留下了以范詩佐證李鴻章“臨終詩”這一誤會的空間。但是,只要細讀范詩全文,不難體會只能用以證李之津門一哭,而不能用以證燕都一“詩”。“曾是卅年辛苦地”這一句的指向非常明確,寫的正是李鴻章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經營津門近三十年的歷史,可謂毫無疑義。在新的有力佐證發現之前,從高氏這一則記述來看,只是有“詩”無證,所謂李氏“遺詩”云云,屬於自說自話,孤證不立,難以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