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和艺术,好像在互相躲藏,可刹那之间,它们又碰在一起; 我也感觉到对立已经消逝,两者对我的吸力仿佛一样。① 西方风景画的一个核心主题,即“自然”[Nature]。艺术史家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在《风景进入历史》[Landscape into Art]一书中开篇就写道:“我们的四周环绕着非我们所创造,却有着不同于我们的生活与结构的万物:树木,花朵,青草,江河,高山,云朵。多少世纪以来,它们激发着我们的好奇心[curiosity],在我们的心中唤起敬畏感[awe]。它们是令人愉快的事物,为了反映我们的心境,我们又通过想象力将它们重新创造出来。当我们对它们进行思考时,便求助于我们称之为自然的思想。风景画标志着我们对自然认识的阶段。”② “自然”,在东西方的文化传统中,都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观念。英国的文化学者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在《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Keywords:Vocabulary of Culture and Society]中对“Nature”这个词条的介绍开始就说:“Nature也许是语言里最复杂的词……Nature词义演变的整个历史包含了大部分的人类思想史。”③在美国观念史家洛夫乔伊[A.O.Lovejoy]的简单梳理之下,就发现“自然”这个观念意蕴极其丰富,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带来误读。④但是,正如《西方大观念》中“自然”词条所撰写的,“自然有多种含义,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自然是人类活动和创造未曾改变或增益之状态。”⑤历史地考察,会发现自然与艺术,两者总是呈现为紧张而辩论的复杂关系。 在克拉克看来,只有那种将自然之物的碎片视为一种整体时,风景画才有可能得以诞生。艺术史家贡布里希[E.H.Gombrich]在《牛津艺术指南》的“风景画”词条中曾写道:“人们把自然看成‘景色’[Scence]的能力大部分是艺术家发展起来的,是他们努力获得的图画技巧和技能使这种能力具体化,并传播给了观众……在这个演变中,描绘自然景色的语汇的成型时和把自然看做是景色的能力的获得同时发生的。”⑥如篇首所引的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诗歌:“自然和艺术,像是互相藏躲,/可是出乎意外,又遇在一起;/我觉得敌对业己消失,/二者好像同样吸引着我。”西方风景画的发展,正是对于自然之鉴赏的一个漫长过程。因此,通过风景画的历史,也可以观察我们对于自然世界的认识。歌德,是西方有关“自然与艺术”这一观念深入思考的重要人物。 歌德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其知性的每一方面展开都有着深远影响。⑦但本文甚至不讨论作为美术史家的歌德。本文关注的是,在西方历史上,与我们人类世界相异的自然[Nature],如何成为我们人类的“风景”[Landscape],并与“艺术”[Art]的概念结合成为一个观念问题?⑧如德国学者弗里德里希·梅尼克[Friedrich Meinecke]曾评论:“歌德首要的是一位富于创造力的和建设性的诗人与艺术家,然后是一位自然研究者,他相信他获得的有关自然的知识也能够提供一把理解整个世界的本质和生命的钥匙。”⑨在这个“自然与艺术”观念之“谜”的形成过程中,歌德有过怎样的思考与探索?风景画又在何种程度上,成为歌德时代的一个历史见证? 西方传统上的风景画历史最初起源于希腊化时期和古代罗马艺术中。在古希腊的思想视野中,“自然”的状态是躲藏起来的。当泰勒斯[Thales]说“万物是水”的时候,他其实是说,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可见世界,其实有着更深的存在,现实自有其深处。所以我们把泰勒斯视为第一位“睁开眼睛”看见了“自然”[Physis](希腊语为:φ
σιζ,意味着露面、涌现、绽放、解蔽)的哲学家。⑩因此,柏拉图指出艺术是对自然的模仿[the imitation of nature]时,业已强调了自然与艺术之间的紧张关系,除非是拥有天赋的人,才能用自己的作品描摹自然。(11)总的来说,在希腊化时期前,古希腊画家更为热情地关注入的价值问题,对自然的兴趣相对偏弱,他们在人自身的世界里以类比的方式去感受自然。 但是中世纪,自然与艺术之间的关系变得尤为复杂。《世说新语·言语》所谓“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朦胧其上,若云兴霞蔚”,此等山水赏鉴的妙趣之境,已在中国魏晋时期大为流行,在西方则还是较后来的事情。公元1000年前后,中国五代与北宋之际,所谓“荆关董巨、李郭范米”,已然是山水画的黄金时代。而处于中世纪的西方,关于自然世界与上帝创物之间的关系争论不休。对中世纪的基督徒来说,我们身处的世界是一个流放之所,是人类从伊甸园天堂被驱逐之后的暂居之所。更多时候,自然世界作为一种图景,呈现为那些宗教绘画中人在堕落之后无尽的辛劳。那些蛮荒无人的森林,嶙峋狰狞的岩崖进而提供了苦行的强度。当然,自然世界偶尔也带来了甜蜜的宁静,身居其中,灵魂也许可以重获失落的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