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编选与嵇康形象

作 者:

作者简介:
袁济喜,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872

原文出处: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萧统的《文选》编选,不但反映其选文标准,更重要的是其对人生价值观的探讨体现出浓厚的人文精神。正始时代的风云巨变与嵇康本身内在特质的结合,使其形象在生前被偶像化、在死后被传说化,并且作品集数量增多,这都加大了编选的难度。本文从《文选》选录作品的正面分析,“竹林七贤”与陶渊明评价的侧面比较,以及他人作品折射的嵇康形象出发,以《嵇康集》与《文选》编选作品之对比为主,以持相似观点的《文心雕龙》印证为辅,从而体察到在《文选》对嵇康诗所作遴选和嵇康人物形象的还原方面,萧统不但寻求与其性情相合的一面,还善于发掘“知音”,他试图从文本出发呈现多面向的嵇康形象与内心世界,具有对文士“和而不同”的气度。


期刊代号:J2
分类名称: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
复印期号:2015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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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嵇康是魏晋名士的重要代表人物。魏晋士人追求人格理想的内外兼修,因而形成中国历史上士人特定的形象之美。两晋南北朝时代,嵇康不断被文士评价与议论,江淹、沈约、颜延之、颜之推等著名文士均通过诗文表达看法,并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名篇,其中渗透着纷繁错综的人生观与审美观。而梁代萧统编选的《文选》则采用选本的方式,对嵇康及竹林名士的形象进行了重新演绎,通过接受与传播,对嵇康形象再度塑造。萧统在《文选序》中慨叹:

       余监抚余闲,居多暇日。历观文囿,泛览辞林,未尝不心游目想,移晷忘倦。自姬汉以来,眇焉悠邈。时更七代,数逾千祀。词人才子,则名溢于缥囊;飞文染翰,则卷盈乎缃帙。自非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盖欲兼功太半,难矣!①

       萧统这一慨叹,与曾经做过他文学侍从的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篇》中发出的“知音其难”的怅叹,可以互相印证。在今本《文选》六十卷涉及的几十位作者中,对于难度最大的嵇康作品的遴选,是最能体现出《文选》编修者的慧眼及水平的。这种通过编选重现的嵇康形象,不仅是《文选》“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的文学批评衡鉴结果,而且浸润着深挚的人文思想。唐代之后,嵇康形象也一直聚讼纷纭,尤其是近现代以来,对于嵇康的人格与作品研究可谓众制纷呈,以鲁迅、刘师培、陈寅恪等为代表的前辈学者留下了精辟的成果,而随着魏晋南北朝文学与美学在20世纪八十年代成为研究的热门,对于嵇康人格精神与文学作品的研究不断推陈出新,涌现出李泽厚、刘纲纪与罗宗强等先生的代表论著,启发我们通过多维视野去探讨。但是迄今从《文选》编选与嵇康形象方面去研究的成果尚有欠缺,②因此,本文拟通过《文选》编修过程中对嵇康作品的遴选,以及与“竹林七贤”其他人物的比对,来观察通过《文选》所选以呈现出的嵇康形象,进而分析《文选》编选中的批评精神与方法。

       一、梁前嵇康形象的纷纭与《文选》编选难题

       萧统编选《文选》时,毫无疑问,嵇康是必然要面对的重要对象。在现存东晋顾恺之的画论批评中,以及刘宋时代刘义庆编著、梁代刘孝标作注的《世说新语》中,我们都可以见到大量关于嵇康形象与作品的评价。即使是在《文心雕龙》与《诗品》中,嵇康作品也是其进行批评的重要内容。嵇康(223~262),作为正始之音的代表人物,其生前与死后影响之大,并非偶然。嵇康所处的正始年代风云变幻,其本为曹魏宗室,痛魏之将倾,疾司马氏之无道,而当时思潮的变迁、世风的衰败,加之他个人精神气质与性格的另类,都使其对于传统与现实的思考达到前所未有的深度,表现出鲜明的个性,并清晰地反映在他的诗文作品中。同时,嵇康性格的刚烈偏激、思想认识的不同凡响、内心世界的矛盾依违,造成他形象的多面性,在他生前与死后,可谓爱之者爱煞,恶之者恨死,对他的褒贬不一也是很自然的。

       嵇康生前因为从精神世界到风度仪容、行为方式的不拘于俗,被称为“方中之美范,人伦之胜业”③,已经出现了偶像化的倾向。《世说新语·容止》记载:“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刘孝标注引《嵇康别传》曰:“康长七尺八寸,伟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饰厉,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正尔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之器。”④这些描写,显然具有夸饰的色彩。嵇康死于非命,死后遭到各种传说的仙化与神化。今传《文选》卷21诗乙“咏史类”选录颜延之《五君咏》中有嵇康。李善注引《嵇康别传》曰:“康美音气,好容色。龙章凤姿,天质自然。”⑤从这些记载来看,当时人就将嵇康视为神仙中人。嵇康被司马昭冤杀,死前弹奏一曲《广陵散》,这成为流传千古的故事,《文选》卷16赋辛“哀伤类”选录刘宋时江淹的《恨赋》,描写了嵇康死前的悲壮情形:“及夫中散下狱,神气激扬。浊醪夕引,素琴晨张。秋日萧索,浮云无光。郁青霞之奇意,入脩夜之不旸。”⑥江淹因当时也曾遭受冤案,深深同情嵇康,因此,对于嵇康含冤下狱,临刑前弹奏《广陵散》的情形写得特别动人,其中糅进天人感应的情景,增加了其中的悲剧色彩。

       嵇康尸解的传说在他死后不久即形成。李善注颜延之《五君咏》中关于嵇康“形解验默仙,吐论知凝神”两句时,就引证了此类说法:“顾凯(恺)之《嵇康赞》曰:南海太守鲍靓,通灵士也。东海徐宁师之,宁夜闻静室有琴声,怪其妙而问焉。靓曰:嵇叔夜。宁曰:嵇临命东市,何得在兹?靓曰:叔夜迹示终,而实尸解。《桓子新论》曰:圣人皆形解仙去。言死,示民有终。”⑦魏晋时代,是儒学衰落的年代,各种神仙志怪小说得到演绎与流布,造成了以《搜神记》为代表的志怪小说的流行,即令志人类的笔记《世说新语》中也不乏这类传说。因此,关于嵇康的这类鬼怪编造也不断被推出。《艺文类聚》卷44引《语林》曰:“嵇中散夜灯火下弹琴,有一人,面甚小,斯须转大,遂长丈余,黑单衣草带,嵇视之既熟,乃吹火灭,曰:耻与魑魅争光。”⑧《文选》中,也或多或少地染上了这类痕迹。卷21就收有“游仙”类,收入何敬宗游仙诗一首、郭景纯游仙诗七首。

       嵇康的作品在他被杀后受到追捧。《三国志·魏志》卷21《王粲传》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曰:“康所著诸文论六七万言,皆为世所玩咏。”⑨可知嵇康作品在他死后受到世人的喜好。鲁迅在《嵇康集序》中指出:“魏中散大夫《嵇康集》,在梁有十五卷,录一卷。至隋佚二卷,唐世复世,而失其录。”⑩我们可以推想,萧统等人在编录嵇康作品时,肯定见到不止一种的嵇康集。它们虽然与我们今天见到的有所不同,但基本作品应是大量存在的,因此,如何进行编选是一件很见功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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