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世界是界面(Interface)的世界。我们的工作、生活和娱乐借助界面或在界面中完成。除了已经构成人类生活的PC和移动界面,不同界面的功能、表现和用户体验各不相同:虚拟现实的界面大到可以覆盖三维物理世界,小到只与人类虹膜重合;可穿戴设备的界面不仅要听命人类的心智,更要顺服身体的弧度;脑机界面简化到只剩下人类神经脉冲和数字信号的转化;人工智能的野心是制造出一种与人类互动的体验,人机“界面”最终成为人际“照面”。种种迹象表明,界面不仅已经成为人类的“第二自然”,也试图扮演人类的“第一自然”。 在信息革命之前,我们也有界面。或许那时我们更愿称其为文本、画框、舞台、相册和投影屏等,这是文学艺术的界面,我们在其中体验与物理时空不同的艺术时空;或者,我们也愿意称其为操作台、控制板、驾驶舱或者监控屏等,这是科学技术的界面,我们通过它改造自己身在其中的物理时空。这样看来,对界面的思考和制造,至少在艺术和工程中已经有着悠久的理论和实践传统,但时至今日,我们的数字界面比以往任何时代都要复杂,也更加深入到人类经验的方方面面。《界面文化》的作者斯蒂芬·约翰逊(Steven Johnson)指出: 数字革命最深刻的变革不是那些花哨的功能,不是新的编程难题,不是3D浏览器,不是声音识别,不是人工智能,它存在于我们对界面自身的普遍期待中。我们将会把界面的设计当作一种艺术形式,或许它就是那个21世纪的艺术吧。随界面而变的是众多其他变化,它们发生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改变我们讲故事的喜好,重塑我们对物理时空的感知,影响我们鉴赏音乐的趣味,革新我们的城市规划。其中有些变化微妙平缓、很难发现,更确切地说,即使能够发现它,人们也很难发现这一变化与界面的关系。① 斯蒂芬在这里强调了作为“21世纪的艺术”的数字界面的特质和影响力。如果今天艺术和技术的结合不仅是正在发生的事实也是未来的发展趋势,那么我们就必须严肃思考这样一些问题:曾经的艺术品和工具有着不同功能,因此也有着不同的界面,那么今日艺术和技术的融合将为各自的界面带来哪些变化?界面的变化如何反过来影响功能的变化?最终功能和界面的变化又会对我们的生活产生哪些影响?这就是本文关注的三个问题。 一、作为元界面的数字界面 无论数字界面意味着什么,它首先是计算机的界面,因此我们首先要探讨的也是运算的界面。运算为何要有界面?让我们从算盘说起。算盘被认为是计算机的前身,拨动算珠、默念口诀,就会得出答案。在这里,输入、输出、储存、控制、运算这五种功能,是由算盘口诀和肌肉引领的同一个动作完成的。1945年,在冯·诺依曼为计算机绘制的著名结构图中,输入、输出、储存器、运算器和控制器被分开,输入和输出、运算和控制分属于不同的逻辑层级和物理空间,于是人们再也不可能像打算盘那样,在同样的思考和行动中理解不同功能的操作和实现。不难预见,这一理解的鸿沟会随着计算机的发展越变越大,一方面输入和输出愈发人性化,另一方面,计算和控制愈发复杂。为了缩小这个鸿沟,作为人机中介的界面就这样走上了历史前台。 界面设计是一个跨学科工程,其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就是电脑图形学的诞生。1965年,计算机图形学之父苏瑟兰(Ivan Sutherland)在《终极显示》中这样写道: 显示的任务是充当这样一面镜子,通过它我们能看到数学那个建构在计算机中的“镜中奇境”。它还尽可能多地服务于各种感官……高质声音的确已经有了,但我们还无法让计算机产生有意义的声音。② 苏瑟兰在此提出了从数学到意义的转化问题,这是计算机和人类互动的关键,也是数字界面设计的核心。如果说《爱丽丝镜中奇遇》的作者、数学教师道奇森(Charles L.Dodgson)从数学和逻辑的世界中建构出了一个可居可游的奇境世界,由此成为了艺术家卡罗尔(Lewis Carroll),那么苏瑟兰的梦想就是成为信息时代的卡罗尔,让数字界面也能连接和跨越科技与艺术。 其实,数字界面不仅仅连接科技和艺术,它本来就是科技和艺术的界面本身。为了说明这个问题,还是让我们回到计算机的早期缔造者那里。1936年计算机之父图灵(Alan Turing)以数学的方式提出“通用图灵机”概念,十二年后(1947),他这样总结道: 它(计算机)可以被塑造去做所有工作。事实上,它可以被塑造成如同任何其他机器那样工作。这种特殊机器或许可以被称为通用机器。③ 1984年,凯(Alan Kay)作为现代PC机的缔造者,对图灵的思想做了进一步发挥: 它(计算机)是一种媒介,可以动态模拟其他任何媒介的细节,包括那些不可能在物理意义上存在的媒介。即使它可以装作很多工具,但它首先不是工具。它是一种元媒介,因此拥有表征和表达的自由,这种自由前无古人,有待探索。④ 在图灵看来,计算机不仅是工具,也是一种元工具,一种可以模仿其他工具的工具。凯则告诉我们,计算机也是一种媒介,并且是一种元媒介,一种可以模仿其他媒介的媒介。于是,“媒介”和“工具”两种处理不同问题、履行不同功能、有着各自发展轨迹的文化产物终于在计算机中获得了综合。众所周知,媒介和艺术的关系紧密相连,有什么样的媒介,几乎就有相应的媒介艺术。或许正因如此,计算机天生就具备了沟通艺术界面和工具界面的技术潜能。 二、数字界面与艺术界面 以数学为特质的数字界面,一上来就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界面,但它与传统媒介界面的关系也不容忽视。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的开篇写道:“任何媒介的‘内容’都是另一种媒介,正如文字的内容是语言,印刷的内容是文字,电报的内容是印刷。”⑤三十六年之后,《理解新媒介》的作者对这段文字做出了如下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