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主持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博士生导师刘跃进研究员 ●主持人话语:周秦汉唐是中国古代经典形成的主要时期。根据相关文献记载,周秦汉唐可以被称为“钞本时代”。这个时期,涉及经典文本的很多问题,如文学史观的局限性、周秦汉唐经典文本的复杂性、新材料搜集整理与文学综合研究之间的矛盾性、文学研究中文本或作品的缺失性等。“周秦汉唐经典读书会”第一届学术讨论会就这些问题展开了讨论,本期推出的学者笔谈就是会议的讨论成果,话题集中在文学、文献、文本三个方面。 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尤其是先唐文学研究,应当遵循何种文学理念,面对研究对象,是以现今之文学观念予以观照,或是深入当时之“现场”以当时之价值理念、审美标准给以审视,又或是就以上二者而折中之。这样三种处理方式,如何确定,看似简单,其实并非易事。陈寅恪“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1](P279)之论述,可谓深透。刘永济先生作《文心雕龙校释》,就刘勰所论,每每细读所涉作品,而后深思、寻绎刘勰之本意,这一“了解之同情”对笔者启发甚大。从事古代文学研究,即使抱着有用于今的目的,我们也应要先回到当时之时代场景中,去仔细品味、理解古人之想法和理念,而非带有预设的想法作简单筛选和提取。循此思路,本文拟以刘勰之“通变”观念与其文体论关系这一问题作简要探讨。 “通变”是《文心雕龙》中重要的理论范畴,这不仅在于刘勰以专篇来作详细阐述,而且还在于这一观念时时贯彻在他对作家、作品的观照和论述之中。《文心雕龙》在总结前世文章创作规律基础上,讨论文章作法,指导文章写作,“通变”就是刘勰在总结各体文章递延流变基础上提炼出来的重要的理论、美学范畴,因而对于《文心雕龙》文体论部分,甚或周秦汉魏各文体递延脉络的考察,自然应当遵循这一概念或原则,但这似乎并未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 关于“通变”之意旨,旧有“复古”说,影响甚大。清人纪昀实肇其端: 齐梁间风气绮靡,转相神圣,文士所作,如出一手,故彦和以通变立论。然求新于俗尚之中,则小智师心,转成纤仄,明之竟陵、公安,是其明征。故挽其返而求之古。盖当代之新声,既无非滥调,则古人之旧式,转属新声,复古而名以通变,盖以此尔。[2](P102)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又申述之:“此篇大指,示人勿为循俗之文,宜反之于古。”又云:“彦和此篇,既以通变为旨,而章内乃历举古人转相因袭之文,可知通变之道,惟在师古。”[3](P104)二人皆着眼于纠正时弊,故称彦和属意复古。又有以“通变”为因果关系的认识,所谓“通变”,“实以通和变为二事,而彼此并非并列,有着因果关系。换言之,变为因,通为果,由因致果,从变生通”,故“通变”即西晋陆机《演连珠》中“通于变”,“于”有“从”的意思。故“在变则通”,“变”是“通”的先决条件。[4](P339)以上是片面强调复古或新变的两种代表观点。对于前者,刘永济先生已予以纠正: 然舍人首言“资于故实,酌于新声”,赞语复发文律日新,变则可久,趋时乘机,望今参古之义,则“竞今疏古”,固非所尚,泥古悖今,亦岂所喜?[5](P110) 对于后者,“通”、“变”恰是并列之关系,刘勰既意以“通”,亦在于“变”。《文心雕龙·通变》云: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途,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矣。① 刘勰于此谈得极为清晰明白,所谓文事实含两端:一者设文之体有常,故名理相因,体资故实,须“通”;变文之数无方,故通变则久,数酌新声,须“变”。需指出的是,这里的“通变”一词实为偏义,刘勰特言变,而并非如上引观点“通变”特指变之一端。不可变者须通,可变者则须变,故论文之方,譬若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如文之“通”;臭味晞阳则异品,如文之“变”。“通”、“变”二者,皆乃“势”之必然。刘勰接着又以此为准,讨论前世作品之优劣得失。“黄歌《断竹》,质之至也;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世;虞歌《卿云》,则文于唐时;夏歌雕墙,缛于虞代;商周篇什,丽于夏年。至于序志述时,其揆一也。”商周之前,虽愈加“文”、“丽”,但“序志述时,其揆一也”,该通者通,该变者变,遂为后世之典范。而“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篇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汉以后作品仅执着于变,而迷失于通,故“弥近弥澹”,究其根本,则在于“竞今疏古,风末气衰”之故。 刘勰“通变”之适用于文体,即在于揭示其“名理相因”之须“通”与文辞气力之宜“变”者,并举前世作品为证,以言其优劣得失。今试以诗、乐府、赋为例略作考察。如《明诗》: “诗言志,歌咏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 “诗言志”、“诗者,持也,持人情性”,所谓应物而感,感物吟志,诗为情、志自然之抒发,此即诗之名理相因者;而四言五言、逞气雕采,随时变迁,亦当有取。以言志抒情为主干,兼以文辞气力之强调,这样的诗歌才合乎“通变”之准则。以此为准则,上古“顺美匡恶”之诗自不必言,后世诸家亦多有可称道者,如“张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诗缓歌,雅有新声”、“嵇志清峻,阮旨遥深”、“应璩百一,独立不懼,辞谲义贞,亦魏之遗直”之类。而有些诗篇则因多崇变而乏于通,而为刘勰批评,如宋之山水诗“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