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作为明代“心学”运动的代表人物与最具影响力的理学家,其学在当时形成了一股声势浩大的学术思潮。纵观王阳明一生,历经明宪宗、孝宗、武宗、世宗四朝,尽管他的政治生命艰难坎坷,学术生命波澜多变,但无论是从政业绩,还是立德修为、学术成就,都显得异常突出和辉煌,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位“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式的人物。特别是王阳明在“立言”上,讲学书院,授徒、传道、解惑,著书立说,倡导复兴“心学”,反对程朱“道学”,为拯救明王朝的社会与道德双重危机,为专制社会后期的道德思想理论与价值建构,寻找有效的思想武器,破除世人“心中贼”而不遗余力,曾进行多方摸索和艰辛探求。依据黄宗羲《明儒学案·姚江学案》记载,王阳明学术思想经历了形成过程中和形成以后的各有“三变”。如果说将王阳明“龙场悟道”作为分水岭,前“三变”表明阳明由“始泛滥于词章”到笃信朱熹理学的格物之说,再到出入于佛、老之学,归本于孔孟圣人之道,在学术思想上还是“照着讲”儒学,或是“接着讲”儒学,为“我注六经”式的学术传统。而“龙场悟道”之后“三变”,大悟“格物致知”之旨,便默坐澄心,主“知行合一”之说,发微“心学”之论,特别是“致良知”说的提出,则昭示着阳明开始“自己讲”学术,到“讲自己”学术,转为“六经注我”,彰显了阳明学术思想的突破与创新精神。本文将王阳明置于宋明理学思潮的大视域,来尝试阐发阳明“致良知”道德哲学的基本内涵及其精神维度。 一、王阳明“致良知”道德哲学的基本内涵和理论特色 王阳明身处风云剧变的明朝中叶社会,一方面,内忧外患交加,社会矛盾与民族冲突日益严重,危机四伏,但统治阶级中的大多数人依旧醉生梦死,内讧频仍,对社会危机麻木不仁。面对时局的危机,王阳明心中愤然有一种沉重的失落感和道德悲情:“今天下波颓风靡,为日已久,何异于病革临绝之时!”①怎样才能使整个社会和谐地在封建纲常的历史轨道上运转,这就是当时的社会现实给政治家、思想家和哲学家们提出的严峻课题。另一方面,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与资本主义的萌芽,“操资交接”、“锱铢共竞”、竞利求富的风尚不仅表现在商人之间,同样影响上层士大士乃至统治阶层,形成崇尚纷华、奢靡的不良风气;加上由于皇帝荒淫无耻、宦官干政以及政治腐败黑暗,使得封建的伦常败坏,士林道德颓废,寡廉鲜耻,而以朱子学思想为正统的理学,遂成为士子们涉猎科场的死记硬背的教本,博取功名利禄的工具,标志着理学的式微之势,逐渐丧失其作为社会伦理道德规范的外在律令的功能。从哲学理论形态上来说,正因为“致广大,尽精微,综罗百代”的朱熹哲学体系已日益显露出其在本体“理”与具体“物”、形上与形下、伦理规范与践履行为之间破绽和内在矛盾。②王阳明为了克服朱学弊端,不得不另辟蹊径,敢昌天下之讥,为陆学辩诬。他在《象山文集序》中强调说:“圣人之学,心学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心学之源也。”认为陆九渊提出“心即理”的命题,继承和发展了尧、舜、禹以来传授的十六字心传,为心学之源,是孔、孟、周、程“道统”的嫡系。阳明力倡象山之学,选择和发挥“心即理”作为理论基础,提出了“知行合一”和“致良知”说,建构了更系统、彻底和更富有理论特色的“心学”道德哲学体系。 如果说“知行合一”说是王阳明“自己讲”的早期倡导的学说,那么到了晚年,他主要是提倡“讲自己”的“致良知”说,或是只论“致良知”,可以说“致良知”是对“知行合一”说的提升、发展和超越,是阳明理论学说“三变”之后的教法结晶。据钱德洪在《刻文录叙说》中所说,王阳明在龙场时便有“良知”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王阳明从37岁龙场“悟道”,到50岁居南昌时始揭“致良知”说,其间苦心探索,历经十余载。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良知”说是他“从百死千难中得来”,“实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也”(《年谱二》),标志着其心学道德哲学逻辑结构的最后完成。从此,王阳明大讲“良知”与“致良知”: 区区所论“良知”二字,乃是孔门正法眼藏。(《与杨仕鸣(辛巳)》) 吾平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寄正宪男手墨二卷》) 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年谱二》) 良知之外,别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传习录中·答欧阳崇一》) “正法眼藏”本来为佛教用语,禅宗指全体佛法,为所传之心印,本意是指佛祖的无上正法。王阳明认为“良知”乃是“孔门正法眼藏”,即孔学的无上正法,所传之心印,其平生讲学,就是宣讲“致良知”,正是借佛教用语来说明“良知”与“致良知”在圣学中的作用和地位。那么,何谓“良知”?何谓“致良知”?“良知”与“致良知”的基本内涵是什么? 王阳明的“良知”一词来源于《孟子·尽心上》:“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但与孟子的“良知”说不尽一致,其含义要广泛得多,是作为融本体论、认识论、人性论和道德论为一体的范畴。王阳明对“良知”作了多层次的内涵规定和论述: 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是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体,自然灵昭明觉者也。(《大学问》)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传习录中·答顾东桥书》) 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著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传习录中·又答陆原静书》) 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传习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