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是对关乎人类自身生存命运的最大、最普遍问题的深沉反思,尽管这些问题在不同时期的表现形式以及哲学家们的思考路径各异,但总有一些基础哲学问题始终在场并要求我们予以持续回应,历史问题便是其中之一。究其原因或许在于:其一,人是时间—历史性存在,正因为每个人自然生存时间的有限性,“大自然仅仅给他规定了一个短暂的生命期限”①,人才被赋予了意义和价值属性;其二,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时间的越出性使此在之特殊的跨越性即超越,从而也使世界成为可能”②,只有人才能在时间的越出与跨越中构成人的“越出自身”的特性,进而在历史—时间展开过程中确证和实现自身的意义;其三,人类社会所面临的各种奴役、压迫、剥削和不公,是在历史展开中既有其产生根源又将在历史发展中予以消解的历史性问题。换言之,古今中外人类所保有的美好价值目标都表现为一个尚未完成的存在,它需要假以时间的绵延过程才能臻于完善和实现。因此,能否真正揭示历史问题的实质进而对人们的现实生活予以正确启迪,便构成了关乎人类未来前途命运的大问题。在人类思想史上产生重大影响的马克思哲学的核心内容就表现为其历史哲学,即在继承并超越前人基础上而诞生的历史唯物主义智慧。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场与生成之所以产生并将继续产生重大的理论和实践效应,其原因也主要在于:其一,马克思恩格斯始终把自由及其实现这一人类哲学史上的“存在论—本体论问题”③放在历史规律中去寻求,彻底消解了历史不可知论及其危害;其二,马克思恩格斯在人类历史发展规律的探讨上实现了范式转换与逻辑超越,突破了传统西方观念论哲学或者通过神学教义与经验表象进而诉诸信仰启示,或者在思想、观念层面强调纯粹逻辑演绎与逻辑自洽进而诉诸理性自觉,以最终通过由“是”向“应该”的回归来化解“自由与必然的矛盾”之理论内在局限,而是主张以现实力量在改变世界的历史实践中真正弥合“是”与“应然”之间的鸿沟。因而探讨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对象与超越路径,无疑构成了把握马克思哲学本真精神及其当代性的必要环节。 一、历史唯物主义的超越对象:传统西方五种代表性历史观及其理路 历史问题是关乎人类生存的重大哲学问题,在西方哲学史上无论从柏拉图到黑格尔的理性主义传统,还是犹太—基督教传统以及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唯物主义传统,诸多重要哲学流派都对历史问题有着详细的探讨,其思考成果既构成了历史唯物主义出场的继承对象,更构成了其生成和奠基的超越对象。如果不去梳理分析传统西方历史观,即使我们能够把握历史唯物主义的部分特征,也很难进入其思想深处进而把握其实质精髓。西方传统历史观及其理路则主要在以下五个方面集中呈现出来。 其一,历史怀疑主义与历史不可知论。在西方哲学发展史上,尽管以基督教和黑格尔哲学为代表的历史可知论始终占据主流,但仍有一些学派从人的动机决定历史出发,指出“动机决定行动的各种方式都是不确定的;因为个体所具有的关于他自己的动机的知识都是不确定的,更不要说其他人对于这样的动机的知识了。人们不可能适当地弄清楚,自私自利、野心勃勃、权力欲或者虚荣心,对于具有决定性重要意义的行动来说究竟可以作出什么贡献。即使那些口头表述或者以著述的形式存在的各种陈述,也都仍然是可以加以置疑的”④,因此认为真正的历史及其规律是不可知的。另一些学派从历史由历史事件构成出发,认为一来我们通常所说的发生在过去的历史事件本身其实并不可靠,二来这些事件之间的所谓联系也是后人主观建构的结果,因此人类历史既然由毫无联系且并不具客观性的历史事件组成,所以它只能表现为仅仅是杂乱无章的“过去”。还有一些流派从历史研究基于历史文献出发,指出历史文献可能既不真实也不完全,它不可能对过去发生的历史事件提供精确无误的重建,同时在分析这些文献时历史学家也不可能持完全中立的立场,总是带有一系列的见识、倾向和偏见,这都会限制和歪曲历史研究并使其成为可能⑤,因此历史并不具客观性,而所谓的历史的规律和本质到底是什么,当然对我们而言也是不可知的。历史不可知论的后果在于其必然导致历史宿命论,即人在历史面前将变得无能为力,只能听从不可预测的历史命运的摆布,仿佛只能成为一个随波逐流的流水浮萍或外在于历史命运而被任意牵动的木偶,从而导致历史主体性的遮蔽与缺失。 其二,基于当下需要选择历史材料并解释其意义的历史实用观。不满足于历史怀疑主义,而是提出历史是现实人类的“过去”,过去的历史事件固然存在,历史规律的探讨也离不开这些经验材料的支撑,但在这些浩如烟海的历史事件中选择哪些作为历史研究的对象以及如何解读这些历史对象,历史实用观则认为其根据只能出于当前社会生活的需要。因为他们认为,过去的历史事件只有和当前的视阈相重合的时候才能为人所理解,也只有那些对当前社会发展仍能呈现出其意义并发挥作用的历史事件,才能以某种方式存在于当下生活进而进入今人的视阈并构成当今历史探讨的内容。因此当下社会生活的需求才是历史事件选择及其意义解释乃至探寻历史及其规律的标尺,历史研究实际上变成了以当前的视域开拓出过去历史事件意义的过程。对这种历史流派的本质特征,克罗齐曾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来指认;而对这种赋予一切历史以当代性的历史观,伽达默尔曾概括为“历史理解的真正对象不是事件,而是事件的‘意义’”⑥。由于把历史规律探求理解为从当代看过去,从现在的需要出发对过去历史事件进行选择与解释,其结果则是因不同的人或群体始终有着有不同的需要,进而必然会产生不同的解读视角,那么也就不存在什么揭示与把握历史的全面性和客观性,因此所谓客观的历史规律自然将是不存在的。柯林武德曾指出历史实用观的唯心主义性质:“历史就是活着的心灵的自我认识。……历史仅仅是作为一种现在的兴趣和研究而活在历史学家的心灵之中。”⑦由于无视历史的现实物质基础和客观维度,该种从现实需要出发解读历史的历史实用观最终必将滑向历史不可知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