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法研究

作 者:
范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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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
中国文化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4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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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引言

      荆玉含寶,要俟開瑩;以移陋習,以開新符。在中國繪畫上,離開經驗的、感悟的、歸納的東方哲學的方法,而走向西方的實證的、天人二分的、邏輯的哲學方法,立刻會偏離中國畫的傳統,因爲亘古以還中國畫家不作如此想。在方法論與本體論的渾然圓融方面,東方的(主要指儒、佛、道)的學問在二千五百年前,已達致至善無垢的净域,它偉然而在,自足無礙。它是不需要它山之石以攻的美玉。它那樣巍峨,如直上雲天的崄巇;它那樣清澈,如横無際涯的滄海。它離你并不遥遠,不只是身旁而在你身內。你身內有一顆皭然無滓的心靈,它有一扇門,直通無邊無岸的宇和無始無終的宙,莊子說:這叫“天門”。王陽明說:“心外無天”,心一旦停止跳動,天的存在毫無意義。你屬於宇宙,宇宙屬於你,孔伋說:這叫“天人合一”。湯之《銘盤》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對這句話,下邊會作出我的解釋。衡量繪畫其實重要的是好與壞,而不僅僅是新和舊。人類的歷史至今充其量爲三百萬年,據說在非洲發現人類的老祖母,她的子子孫孫生息繁衍,皮膚經歷了大自然的染色、漂白等等工序,有了今天全世界各色人種。其實這三百萬年比起宇宙上百億年的年齡,不過是白駒過隙,稍縱即逝;三百萬年在佛家的《妙法蓮華經》中不過是一劫中的瞬間——剎那,人類竟以爲智慧有了多大的進展,荒唐!人類最不可救藥的毛病是妄自尊大,總以爲後之來者一定超越了先民,這種思想根深蒂固地來自邏輯的思維方法。從亞里士多德的“地心說”到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的“日心說”經歷了二千年,這期間有不少的科學家進了宗教裁判所的牢獄,如伽利略;有的則被架上煤焦油的刑壇活活烤死,如布魯諾。而在東方的知識分子絕不會因思想方法出了格而面臨如此殘酷的後果。李贄是受罪了,但他的《童心說》二千年前就有,而且講的比他還好,他的罪行主要是當權者恐懼他的反叛性格。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指向不是儒家的方法論,而是儒家對法治的忽視。在中國方法論上具有無與倫比的智慧,“反(同‘返’,回歸也)者道之動”,簡言之,“回歸”乃是宇宙亘古已存的物極必反的不二法則。任何人都了然於心,這是宇宙的大德性。無是無非,是自在而已然的存在,中國人簡稱之曰“自然”。即使中國最嚴酷的統治者,對“自然”也千叩首、萬叩首,談不上以此判斷忠奸。

      研究古代東方的尤其是中國的學問,千萬記住,不要以一種固有的模式來以削足適履,往復進行批判(“批判”二字不是“文化大革命”所用“大批判”之意,批判,指解析和判斷),如此則往往誤入迷途,墜進泥淖。

      我們今天所看到的五光十色的世界,種種裝腔作勢的各色人等,尤其是所謂的摩登,不過是一陣陣不安的跳騰,與人類的本質的進步杳不相關。“躁動”是人類走向滅亡的必經之道。只有明白東方在方法論上的“靜爲躁君”,人類庶可得救。而“躁”來源於“不誠”。孔伋“非誠無物”和王陽明的“心外無物”是同一道理,心是“誠的存在”。“誠”是心内的儲藏。

      莊子看來,古和今不是一組對立的概念,它們“齊一”,宛如太古的櫟樹和大椿與朝生夕死的蚍蜉,他們“齊一”,也宛如八百壽的彭祖和早夭的殤子,他們都“齊一”。王船山先生之意,物無所對應是莊子“齊一”說的真諦。在“齊一”之境,所有歸於寧寂,歸於静。那兒是什麽?是無窮之門、無何有之鄉,是樸,是嬰兒,是無極。

      西方的智者,今天還在思考中的霍金的科普讀物《時間簡史》、《宇宙簡史》、《果殼裏的宇宙》,憑他超凡的睿智所創的宇宙大爆炸學說,略類老子哲學的“無中生有”、“有無相生”、“有”、“無”同出而異名。宇宙來自何方,走向何處,那恐怕是亘古以還以至無盡未來,永恒得不到完滿解决的問題,在宇宙面前應該永懷謙卑、敬畏之心。從老子的“復歸”說到莊子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那是對生命流程迄今爲止最辯證而徹悟的講法。人類對宇宙能解釋的部分,是不完整的,所占我們没有解釋的部分的千之一、萬之一。飽學?在宇宙面前,哪一位學者不顯得捉襟見肘?19世紀法國偉大的雕刻家羅丹說:“我完全服從自然,從没有設法去支配自然。我唯一的野心,就是對自然的卑順忠實”。老子有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人們能讀懂這兩句話,就會解决無數的疑竇和痴心妄想,原來“自然”本來自在而已然,道的所在是絕無半絲過錯的,而道的創物那更是不可言說的,億萬片寒冬的雪花,有一片圖案相似嗎?億萬的人群,有兩人的指紋相同嗎?爲什麽圓周除以直徑,是永無盡期的、只是逐步接近的值?

      這種最簡易的問題,其實都包涵了一個最根本的宇宙法則——無可窮盡性。對此,中國古人傳說中的伏羲、周文王畫八卦圖的時候便在思考着。然而中國人的悟性,使理性的思維悄然失落,而當對事物得不到合理解釋時,乃借助天才的歸納。這種歸納法,使人們不困於一枝一葉的探究。所謂“直抵靈府”者,不是可道者不道,而是知道“道”的大不可方,是無可窮極的,於是,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這有着等待後之來者的意思,但絕不是消極的等待,“自然”會以自己的不朽魅力,永遠輝煌地存在着。孔子云:“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他老先生對人的創造力和主觀能動性是充分信任的,只是他希望於人的生存狀態是“君子坦蕩蕩”,而不是“小人長戚戚”。老子則更教導人們,“道可道,非常道。”“常道”是什麽?它是宇宙本體,可以講出的“道”,往往背離“常道”。於是二千多年來,先聖的睿智使無以數計的人趨向於崇敬自然。莊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這不言、不議、不說的自然,便是對人類恒久不變地進行着的無言之教。《易經》中所載孔子《十翼》有云:“是故天生神物,聖人則之;天地變化,聖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凶,聖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沒有比大自然的啓示更重的,對它的“卑順忠實”,是我們人類可以做到而唯一應該做到的。人類往昔的一切過錯都來源於過分的自信和對自然的漠視,過錯造成對自然本質規律的背離,自然何嘗想嚴苛地懲罰人類,其實只要你不太過分,自然仍然可以它廣闊的胸懷包容你、原諒你。然而當後工業來臨之後,人類豈止妄自尊大,竟自己以爲是宇宙的中心。其實人類的爲非作歹,宇宙靜言觀之,靜言思之,只有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自然必定會以一種迅捷的方法來解决人類過錯所造成的自然失衡狀態。人類,你算老幾?你不過是一粒粃糠、一撮塵沙。於是人類駭怖了,預測着世界末日的來臨。其實地球從四十億年前的地表的一汪洪水,至今的每一絲一毫的變化都有着自身的法則,這法則不是某一個上帝的意志,而是自然的生發。倘無人類存在,地球將比今天美麗一萬倍。朝鮮和韓國中間有一條幾十里寬的隔離地帶,在1953年停戰之後,两邊都以鐵栅隔開,中間無人過往。僅僅幾十年,那兒已是類似原始的大森林霍然而在,芳草鮮美,落英繽紛;而更足使人驚異的,是各種珍禽異獸又都八方來歸。這給了我們一個極好的教訓:“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仁”,在人類社會的概念中,是至誠的合情合理,但是“仁”是由於“不仁”的存在,“大道廢,有仁義”,歸根結蒂,“仁”是大自然根本規律喪失之後的產物。它對維持一個平衡的社會是有用的,而對於大自然,“仁”并不能指揮日星的隱曜、沙漠的飈起。在大自然的天眼看來,地球上的萬物,應如芻如狗那樣自在而天然地消長和繁息。當人們讀懂老子這段話的時候,可以恍然有悟,原來自然所希求於人類的是“無爲”,而不是以自己微不足道的智慧去改造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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