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化”(Verdinglichung与Versachlichung)是社会批判理论的常用术语,是理论左派现代性批判常常使用的范畴;而“虚无”(Nichts)、“虚无主义”(Nihilismus)往往是保守主义阵营现代性批判常用的语汇,是理论右派批判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时采用的概念。问题在于,“左”、“右”两派的批评能够通过“物化”、“虚无”这两个范畴融通起来吗?左翼阵营的代表自然应该选择马克思,而右翼阵营的代表我们选择尼采。就他们各自的地位、影响而言,这种选择应该算恰当。虽然马克思与尼采分别对物化、虚无问题都有极为深刻的思考,但马克思不用“虚无主义”一词,尼采也不用“物化”一词。马克思对“物化”极为重视,按照卢卡奇、广松涉等人的看法,“物化”甚至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最重要的一个范畴;而“虚无主义”显然是尼采理论中最核心的一个概念。那么,“物化”与“虚无”的关系如何?“物化”必然导致“虚无”吗?对于现代性批判理论来说,这应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一个在马克思、尼采、韦伯、屠格涅夫、卡夫卡等思想家或文学家那里不断被思考的时代重大问题。本文试图探讨马克思与尼采在此问题上的不同理解,以推进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 一、物化世界损伤“人”的三种情形 物化世界对人形成一种否定,这是一种很流行的意见。人们经常会把这种看法加诸马克思。但这是不妥当的,至少未能完整地反映出他关于物化与人的关系的基本观点。 实际上,物化世界否定的“人”,首先是个性之人,尔后是权利、尊严意义上的“人”,总之是人权、尊严、个性意义上的存在。这种意义上的“人”与物化世界可能产生尖锐的对立与冲突。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第一手稿中,马克思把劳动的对象化看作是“对象的丧失和为对象所奴役”,并招致劳动者的异化。他明确指出,劳动的对象化(Vergegenstandlichung)就是现实化(Verwirklichung),而“劳动的这种现实化表现为工人的非现实化,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所奴役,占有表现为异化、外化”。①由于劳动的对象化直接表现为劳动者的异化,所以,劳动者创造的物的世界就与人的世界直接对立:“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②甚至“工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出来反对自身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强大,他自身、他的内部世界就越贫乏,归他所有的东西就越少”。③显然,劳动创造的物的世界与人本身的世界是对立的。物的世界的扩大和进步并非有利于人的世界的实现,却直接阻碍人的世界的实现。这自然不是指生产关系、生产力意义上的“人”没有进步和改善,而是指伴随着物的世界的增大,“人”的权利、尊严没有得到保障,个性更没有得到尊重和实现;相反,物的世界的增大是以牺牲劳动者的正当权利、尊严,贬抑人的个性为代价而实现的。 后来,卡夫卡说办公室在杀人,公务员“他们把活生生的、富于变化的人变成了死的、毫无变化能力的档案号”,“到处都是笼子”,“我身上始终背着铁栅栏”,以及“这是精确地计算好的生活,像在公事房里一样。没有奇迹,只有使用说明、表格和规章制度。人们害怕自由和责任,因此人们宁可在自己做的铁栅栏里窒息而死”④,他控诉的正是日益合理化的社会对人权、尊严、个性意义上的“个人”的胁迫、排挤、模式化、常规化,控诉有个性、有尊严的人被社会关系系统(即马克思后来说的社会关系之物)胁迫、忽视和否定。卡夫卡说:“财富意味着对占有物的依附,人们不得不通过新的占有物、通过新的依附关系保护他的占有物不致丧失。这只是一种物化的不安全感”⑤。这时,他是在财富之物与人之间作出明晰的区分,否定把人仅仅理解为物的所有者,仅仅以物来注释人。 卡夫卡认为物化体系压抑、窒息人,其意思与青年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一手稿中的上述看法是基本一致的。这种一致表明,青年马克思与卡夫卡所谓与物的世界对立的“人”,不是抽取了个性、能够生产和交换的普遍的及一般的“劳动者”,不是现代社会中不得不以“物”表征自己的“人”,而是高于物的“人”。 在这里,物化世界对“人”的否定有两种情况:第一,“人”被界定为个性之人,物化世界否定的是人的个性;第二,“人”被确定为有人格之人,物化世界否定的是人的尊严、人格。资本的内在需要不考虑人的尊严与人格,却把它们纳入资本追求利润最大化的系统之中。只有在利于利润更大化时,人的个性、尊严才有利用的价值,但这种价值是一种工具性、外在性价值,不是根本、内在的价值。物化体系没有把人的个性、人格、尊严视为人的内在价值,却根据物体系自我壮大的内在需要把“人”外在地设定为一种有效的工具。物体系的内在价值与人的“内在价值”发生了对立,出现了裂痕。这就是通常所谓人的“物化”,是物化世界伤害、否定人的实际情况。在本文第二部分,我们将讨论并指出,按照马克思的逻辑,这不能算物化导致了虚无,也不等于物化世界否定了人:因为“人”不只是个性、人格,也有其他维度的体现和存在,即可以是普遍的、一般的、社会性的“人”。而普遍的、一般的、社会性的“人”恰恰是在现代物化体系中获得实现的。更为重要的是,按照马克思的理论,这种维度上得以实现的“人”,将为个性、人格维度上的“人”的进一步实现奠定基础和准备前提。但按照尼采的看法,物化世界是在压抑、否定富有创造性和个性的人,并通过这种压抑与否定成就一种平庸。这是本文第三部分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