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日(1900年8月17日),八国联军攻陷京师后次日,四品宗室、翰林院庶吉士寿富在位于西城的白庙胡同宅邸,先以仰药,继以自缢,偕一弟二妹同归于尽。临终前自题《绝命词》三首,曰: 衮衮诸王胆气粗,竟将血气丧鸿图,请看国破家亡后,到底书生是丈夫。 曾蒙殊宠对承明,报国无能负此生,惟有孤魂凝不散,九原夜夜祝中兴。 薰莸相杂恨东林,党祸牵联竟陆沉,今日海枯看白石,二年重谤不伤心。① 同时代诗话家解读之,谓寿富“通时政,以是为朝贵所嫉”,盖犹自伤积毁,末首曰“二年”,即“戊戌以后也”。②确实,在清末维新家眼中,寿富被许作“满洲中最贤者”、“宗室特出之英”,无疑为他们的同志。③后世史家作政治人物分类时,多将寿富划归“戊戌变法人物”行列。④近有海外“新清史”学者也注意到其人言论,认为他“不是从所有的中国人,而是从旗人自身的利益出发”来分析甲午后中国被瓜分的危险,连同康有为、张元济等改革派提出的“满人问题”,构成了“太平天国运动以来对满汉关系的最严峻挑战”。⑤这样一位被贴上“新党”标签的满洲宗室,当庚子年遭逢大变,于家国危亡之际毅然身殉,遗嘱中“虽讲西学,并未降敌”一语,可谓掷地有声,而“请看国破家亡后,到底书生是丈夫”一句,慷慨有力,闻者震撼,世人叹以“玩其词踌躇满志,真有视死如归之乐”、“以新党被锢者,大节凛然,读之起敬”。⑥那么,返回“种族”与政治相缠绕的晚清语境,究应如何理解寿富其人?从戊戌到庚子,他走过的是怎样一条道路?他的死以及由此激起的悠长回响,又有着何样的历史意味? 一、寿富其人及家世 寿富(1865—1900),爱新觉罗氏,字伯茀(一作伯福),号菊客,满洲镶蓝旗⑦第五族宗室。溯其世系,可谓显赫,为和硕郑宪亲王济尔哈朗(1599—1655)九世孙,排爱新觉罗氏子孙之“溥”字辈。按清制,袭爵递减,其四世祖阿札兰已无亲王头衔,于仕进亦无表现,其曾祖兴隆已降为一闲散宗室,充宗人府笔政。至祖父常禄,始在科场崭露头角,道光七年中举人,十二年进士,翰林院侍讲学士。子宝廷,字竹坡,号偶斋,同治三年举人,七年二甲六名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历充浙江乡试副考官、福建乡试正考官,官至礼部右侍郎、正黄旗蒙古副都统。寿富为宝廷次子,⑧光绪十四年举人,二十四年二甲八十八名进士,⑨选庶吉士。三代联中进士、点翰林,文风鼎盛,为满人所罕见,宗室子弟更是绝无仅有。作为郑亲王后裔,宝廷对家族历史及科甲成就颇感自豪,有《咏怀七古》诗云:“大清策勋封诸王,赫赫郑邸威名扬。文功武烈耀史册,祖宗累代流芬芳。”然而,其家族仕途走得并不顺畅。道光二十年常禄因大考革职,光绪九年宝廷以“纳妾”微过自劾去官。⑩寿富继其祖、父,供事于“清要之职”,而仕宦履历同其生命于光绪二十六年戛然而止。 寿富为学,抑或为人,均受乃父深刻影响。宝廷可谓晚清宗室中具有传奇色彩的一位特出人物,在有清近三百年诗坛顶戴着“满族第一诗人”的桂冠。(11)光绪初年,与陈宝琛、张佩纶、张之洞、黄体芳、邓承修诸“清流”,以直谏敢言名天下,“当日在朝謇謇励风节,并有文字道义之契,世目为元祐诸贤”。(12)其罢官缘由,众说纷纭,究其实,不惜“微过自污”以求去,与朝廷党争及时局败坏无望不无相当关系。(13)《清史稿·寿富传》谓“幼从父授七经。稍长,师事张佩纶、张之洞。泛滥群籍,熟精《周官》、《史记》,旁逮外国史、算学”。就治学格局言,理经未拘汉宋,而旁及于史。按,宝廷晚岁颇致力于“天文算数”,(14)寿富由此熏陶,进而“通算术”,写出《天元演草》一类著述。寿富事父至孝,于宝廷晚年常侍近旁,习聆庭训。(15)宝廷罢职后筑室西山,以贫病终老,时人谓以“直声著天下,身为贵胄交游遍朝端,而穷饿不顾以死,非徒今人所难能,古亦不多见”。(16)翁同龢日记光绪十八年正月十一日条记: 宝竹坡之长子寿富(号菊客),余戊子所取士。竹坡殁,寿富寝处苫块,并盐酪不入口,今二年矣。萨(廉)谓为矫情,余敬之爱之。(17) 寿富不仅继承了宝廷性格中“刻苦孤峭”的一面,还有旷达勇决的另一面。孙雄后来说“前清之季宗室中最明达者,无若宝竹坡父子”,并忆及: 丁酉(1897年—引者注)夏,余于友人席间晤伯福,其为人勇于自任,虑一事发一言,千人非笑不顾也。记通州张季直(张謇)赠诗中有句云:“坐阅飞腾吾已倦,禁当非笑子能雄。商量旧学成新语,慷慨君恩有父风。(18)可以为伯福写照。 辛丑(1901)六月,即寿富自杀后次年,孙宝瑄、章太炎以《红楼梦》人名戏拟当世人物,径直将寿富比为“尤三姐”,这一小说人物刚烈不折、不同俗流的形象,恰可与胡思敬对寿富“性兀傲不羁,颇富时名”的品评相印证。(19) 如此看来,林纾为撰《行状》总结的数条,即“生平崇尚气节,重新学,文章则持重不苟”,(20)其实都能在宝廷身上找到影子。 二、戊戌前后之事迹 与当时很多士人一样,甲午战败的刺激对寿富来说,直接而且深刻。有关他的传记材料,多用“尝闵世变岌岌”、“尝愤国势不张”、“尝愤宗邦不振,强邻日逼”一类语句描摹其心态,而赵炳麟所谓“力研新政,广交豪儒杰士”,(21)应该是对他战后作为最精炼的表述。光绪二十一年,北京强学会创设,寿富未列名会籍,然于会务多所与闻,时与宝廷门人、号为清末四公子之一的吴保初过从甚密。(22)又与梁启超结识,谈变法自强事,最为投契,据后者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