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是一种内在的精神个性

——张一兵教授访谈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一兵,南京大学特聘教授,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主任、博导,南京 210023;张琳,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编辑,上海 200020

原文出处:
南京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14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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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 B0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1-8263(2014)05-0010-10

       张一兵教授是目前国内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和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知名学者。自1999年出版《回到马克思》一书,张一兵又先后出版了《回到列宁》(2007)和《回到海德格尔》(2014),最近,他又完成了《回到福柯》的书稿。应该说,人们对张一兵教授这种思考主题不断游移的哲学研究方式以及下一步的打算充满了好奇,最近,张琳博士就此问题专访了张一兵教授。

       受访者:张一兵,南京大学特聘教授,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主任,哲学系博士生导师。以下简称“张”。

       访问者:张琳,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编辑,博士,以下简称“问”。

       参加者:周嘉昕博士,南京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问:您在中央音乐学院的一次讲座中曾提到:“哲学实际上是每一个人形成内在精神个性的历练过程”,“哲学实际上跟神性相关,它很多是体悟”,“哲学是思想,它不是知识”。在另一次访谈中您说道:“哲学是开智的,它会使你在学习其他专业知识时有一个非常完整的创造性思考结构。”我觉得这些段落里面多少表达了您的哲学观。可以请您具体谈谈您的哲学观吗?

       张:如果说我有一种哲学观,它跟那种概念化的体系哲学还是存在一个间距的。我记得在一本书后记里曾讲过,当时我们专业里面,像孙伯鍨老师、胡福明老师、李华钰老师,我们遭遇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时候,它至少在南京大学已经有很多变化。我们的老师已经不再是按照前苏东体系给我们简单讲概念,孙老师、李老师和胡老师比较多的都是基于原著的文本解读。我们78、79级研究生就学的那个时期,应该说思想还是比较解放的。我们在面对马克思、面对黑格尔的过程当中,虽然很细地去读书,但阅读的时候还是能够充分发挥创造性和想象力,没有什么禁区,我们不会简单相信马克思一定是对的,或是黑格尔的传统解释不能碰。所以,慢慢地就会对哲学有些自己独立的想法。我们从老师那里得到的不仅仅是知识要点,而是如何去思考,如何形成自己独立面对世界的这样一种方法,一种内在的精神气质。这也是后来我在做哲学研究,或者教书的过程中强调较多的东西。

       对我们这批人来说,哲学更多地还是一种运思的方式,一种思考的存在方式,它不会外在于我们的生命过程。我们这些人学哲学,有很大的偶然性,同学中要么是“文革”以前的老大学生,要么是有一定实际社会经历的老高中学生,我算是同学中年纪偏小的。通常,一个人能够学好或研究好一个东西可能是非常热爱才能做到,但哲学并不是我们的选择,而是在当时那个时代里非常偶然地进入和遭遇的。当然,虽说进入哲学是个偶然的事情,但是至少自己还是有一部分天生的东西跟这个学科比较接近。进来了,就真地喜欢上了哲学。所以,如果说我有一种哲学观,也应该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存在观,就是你向这个世界发出声音的一种方式,你的存在方式变成了一种哲学的思想方式。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才会比较拒斥把哲学当作传递给别人的一种概念,传递一种结论,传递一种知识的过程。我从一开始会非常抵触现成性的知识,这种观念慢慢又会扩展到我对大学教育的理解。在本科生通识教育的第一堂课,我都会讲这样的问题,大学主要不是学知识,主要是体验生命的意义、存在的意义。所以,哲学、人文科学,然后艺术,这些方面都是离生命特别近的部分。哲学,它会非常拒斥那种死掉的知识概念,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

       问:您建议大家通过哲学史、思想史来进入哲学,“因为哲学表现为一个历史连贯的解决问题的过程,了解每个时代不同的哲学家有不同的问题,这样你会有一个全景性的思想建构。”能具体讲一下您所说的“全景性的思想建构”吗?

       张:我一开讲座就会被问如何学哲学,可是真的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有趣的是,通常提这种问题的学生还往往不是哲学系的同学。依我自己的想法,并非所有人都适合做哲学,如果将来要成为有成就的思想家,还是要有天赋,哲学之思与宗教、艺术里面强调的那个悟性相关。它确实是如此,很多创造力的爆发点,都不在于那个理性的积累、线性的一点一点往前走,原创性的思想通常是突现的灵性存在。不是所有人都能学哲学,这是一点。第二点,如果是想了解哲学这个学科,我个人的建议一般都是读一点思想史,这不限于哲学史。我以为,了解一个学科最重要的方面是了解它产生和发展的过程,这就有可能对这个学科有一个历史性的理解线索。而所谓全景式的掌握,这应该是专业学习的要求,这个要求会相对高一点。

       在哲学研究中,有些人总想做一点原创性的东西,但所谓的原创是建立对前人驻足地方的深刻了解,按阿尔都塞的话说,就是读出空白,读出学术先辈以为完成而实际上没有完成的问题之处。所以,这个全景又有一个纵向发展线索的维度,就是你必须知道你自己的起步和你了解一个思想史断裂中呈现的可创新的问题原有的解决程度如何。就像齐泽克、列维纳斯一批人都讲过,今天海德格尔是当代哲学的最重要的一个前进路标和参考坐标,任何哲学研究者都会把海德格尔拿出来作为一个标尺,你和海德格尔的距离就是你跟当代哲学前沿的距离,海德格尔已经解决的问题是你将要新进思考的一个比较近的标注点。就像我们计算机系统崩溃的时候会有一个还原点一样,所有的偏差和错误都会在还原点中得以清除。真正的学术还原点的历史链环会构成在东方的、西方的思想史的基本发展线索。这里的全景式的构境意义就是如此,它不是那个研究视域的宽阔程度,而讲的是从哲学的源起开始,然后一直到今天的问题驻守的那个地方,这是我们试图去寻求到真问题向前走的最核心的部分。

       显然,我的全景式把握讲的是去思考连贯性解决问题的过程,但这里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即认识断裂。当代思想家,特别是从法国科学认识论的传统生长起来的欧洲学者,比较多的都不是强调那个连续性,而是拒斥总体思想史,反对起源和目的论,主张关注思想史中出现的“认识论断裂”。这个认识论的断裂是由巴什拉、康吉莱姆提出来的,后来在福柯、阿尔都塞的哲学方法论中得以延展。相比之前面所说的连续思想史线索中的驻足点,这个断裂似乎更难理解一些。比如,福柯读马奈的那幅著名的画——《弗里·贝尔杰酒巴》,他在其中读出了某种断裂。一开始读福柯的这篇文章,我觉得非常困难,因为我们对欧洲文艺复兴以来欧洲绘画的线索和所有美术专业的学术还原点并不是特别了解。所以福柯讲的美术传统中的断裂,我们不太容易进入,比如为什么说马奈的画是一个断裂。依福柯的分析,从用光上来讲,马奈用光是一个平面光,和过去传统透视法中有景深的光是不一样的,平面光让对象直逼观众的目光。但如果你不了解西方绘画的历史线索,你就可能不了解马奈的革命意义。就像进入任何一个学科,你只有知道它的发生和发展进程的历史线索,你才会知道它每处变动是在什么地方,然后才会明白你自己可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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