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艺文类聚》存录方式造成的六朝文学变貌

作 者:

作者简介:
林晓光,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教师,发表过论文《〈诗品〉“贵公子孙”解——兼论王融在永明体运动中的定位》等

原文出处:
文学遗产

内容提要:

《艺文类聚》有大量六朝文学文本,很多作品仅赖此书得以保存,但其存录方式却并非忠实抄录原文,而是有意识地加以删略改造。通过对六朝作品在《艺文类聚》和其他文献中所保存文本的对比,可以看到《艺文类聚》基于其“艺文”宗旨及类书功能、体例,而对原作进行了删节缩略甚至必要的改写,六朝文学文本因此发生构造性的变异,文体遭到破坏弱化,其中的历史性内容及与类书条目无关的部分则往往被隐灭舍弃。在六朝文学研究中,不能直接将这些镜中影像视同六朝文学本体,而应当充分考虑其存录方式乃至规律,对“六朝文学”和“六朝文学镜像”采取二重性的研究模式。


期刊代号:J2
分类名称: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
复印期号:2014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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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所周知,唐代类书《艺文类聚》(为行文方便,以下简称《类聚》)是六朝文学的渊薮。大量六朝诗文仅赖此书得以留存①,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和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均有数量繁多的作品是自其中辑出。当然,其中有许多只是零篇断句,并非全帙,这一点也是六朝学界的常识,无庸多论②。不过,除了那些一望而知其为节选片段的条目之外,《艺文类聚》中也往往可见篇幅不短而且结构完整的作品存录,我们恐怕就很容易直接将其视为完整的作品了③。尤其当这些作品被收入总集,或者被整理进作者别集之后,更失去了其在类书中的原初环境。如果只是通过总集、别集阅读而不小心留意作品的辑录出处,是很容易将现存作品直接视同创作之际的原貌的。然则事实上的情形又是如何呢?

      如果说六朝文学是曾经存在过的一个真实世界,那么这个曾经美丽多彩的世界已经一去而不复返了,它得以留存于今日的唯一依据,就是映照过这个世界的镜子中留下的影像。而《艺文类聚》可以说就是这些镜子当中最为重要的一面。但是,如果意识到我们面对的并不是六朝文学本身,而是这些镜中影像,那么镜子本身的清晰度、近真度、完整度,就成为我们不能不关心的基本问题。过去学界对于这一层面的问题,关心点主要集中于文献的辑佚补阙、校勘异文——换言之,致力于收集、拼凑尽可能多的镜子碎片,以及比较不同镜子的差异好坏,选取其中较好的部分。这当然是极为重要的基础性工作。然而同时我们也不能不承认,在过去我们并不是那么关心镜子和真实世界之间的联系——这些镜子究竟是怎样反映了那个曾经存在的世界?它的反映是完全忠实于本体的吗?还是有所扭曲,有所变幻,就像哈哈镜将镜子前的你拉长搓圆一样?不同碎片对世界的反映分别处在什么样的层次?它的反映又是否有规律可循,让我们得以追溯其源?

      对于那些仅赖《艺文类聚》而得以存世,没有其他文献来源的作品,我们已经无法对其再有任何的推究了。但是在大量类似的文本中,有不少还可以找到其他的文献来源,包括正史中的引录,《文选》、《文馆词林》、《文苑英华》、《古文苑》等总集的收录,乃至《北堂书钞》、《初学记》、《太平御览》等其他类书及《三国志》裴松之注、《世说新语》刘孝标注、《文选》李善注的引文等④。如果比对这些文献来源中收录文本与《艺文类聚》收录文本的异同,是否就有可能窥见《艺文类聚》存录文献的方式甚至规律?而如果对这些方式乃至规律有所认识之后,我们是否还可以执此反推那些已经无法实证对较的部分,就好像我们可能通过一片哈哈镜的碎片去揣想整面镜子背后的真实面相一样?这就是本文试图提出的问题。而在正文中,将对若干作品进行文本比较,予以分析归纳,尝试对这一问题作出初步的回答。

      一 构造的变貌

      让我们先来看看沈约撰于天监九年的名作《郊居赋》。这篇作品今天仍保留下两种文本,分别收录于《艺文类聚》卷六四“居处部宅舍门”,以及《梁书》卷一三《沈约传》。如果加以逐字对勘,我们立刻就能发现两点:其一,《艺文类聚》对《郊居赋》进行了严重的删削。《梁书》所载2601字,大致可以相信为全文;而《类聚》仅录633字,连四分之一都不到。其次,《类聚》所录这633字,并非原样截取其中某一段落,而是择取散落在原赋各处的片段,以及保留其开头结尾,加以整合,使之成为一种首尾叙事完具的文本形态,只是篇幅较为短小而已。换言之,《梁书》所录《郊居赋》是一篇典型的骈体大赋,而如果依据《类聚》中的录文来观察,《郊居赋》却变成不过是一篇小赋而已。由于《梁书》的载录,我们得以完整地窥见这一重要作品的全貌,然而我们不妨假设一下,如果《梁书》没有抄录这一作品呢?如果我们只能够从《类聚》中看到这一作品,那么我们对此的判断就会是一篇短赋,而这同时也就意味着研究结论对真实世界的背离。《郊居赋》是如此,那么其他的作品呢?并不是任何一篇作品都有这样的运气,能够得到多种文献存录的。当考虑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便不能不在审视六朝文学文献时加以更多的慎重了——在这里不妨略逗一笔的是,关于学术界公认的一个重要论断,六朝小赋的盛行(当然我无意于全面否定这一论断),但是如果考虑到类似于《郊居赋》这样的情形,我们意识中的六朝小赋的数量是否会因此而大大减少?而六朝对于大赋体式的重视、承袭程度是否又会因此而有所增强?

      重要的还不仅仅在于这一点。我们有必要细致地对《郊居赋》的文本作一追究。换言之,《类聚》究竟删削了哪些部分,又保留了哪些部分?理由是什么?又产生了怎样的效果?这同样是一个不仅仅对于《郊居赋》有意义的问题,而是追问欧阳询们是以怎样的心态和手段来对待他们面前依然可见的,真实的六朝文学世界,而将其化作镜中世界?下面我们先以列表对照的方式,来看看《郊居赋》的开头部分⑤:

      

      《类聚》录文读起来是推进相当轻快流畅的一个开头。先以数句哲理性的感言发端,顺次接入作者个人的隐遁之志向,下面加一小转,叙述因为遭遇明主而不能不出世事功,违背隐遁初衷,但最终还是念念不忘于平生之志,于是顺理成章地,开始择地隐栖,从而接入到“郊居”的主题。如果我们只是这样读下来,决不会感到其中有任何不顺当的地方。然而事实上,一比对《梁书》所录就知道,这里每隔四句就删去了一大段文字。也就是说,这一段根本是由四组不相连属的断句连缀起来的。尤其标记★处被删去的一整段二十八句,竟造成了内容的完全变异——一望而知,这一大段叙述的都是吴兴沈氏的家世变迁。从西汉时期沈遵迁居九江(“余播迁之云始”),到东汉初沈戎封为海昏县侯(“违利建于海昏”),到东晋末隆安三年孙恩之乱,沈警、沈穆夫等预乱被诛,导致家门衰败流乱(“逮有晋之隆安,集艰虞于天步”),到沈约祖父沈林子因遇宋高祖刘裕而复振家声(“伊皇祖之弱辰……掩闲庭而晏息”)。而这种铺叙家世也正是典型的大赋传统之一。因此所谓“值龙颜之郁起”云云,虽然在《类聚》版本中完全呈现为沈约本人的奋起,事实上沈约却根本不是在自述,而是在追忆祖父的事迹。这里的“龙颜”也不是指沈约所遇的梁高祖萧衍,而是指沈林子所遇的宋高祖刘裕。由于《类聚》的大幅删削,不但原文所希望表达的叙事次序和内容都遭到了隐灭,文学风格上从闳大沉着转变为轻快流利,甚至还产生了张冠李戴的严重误导。然而反过来,《类聚》虽然进行了如此的删削,却由于巧妙地保存了其中可以前后相连的部分(当然由此产生的误导就在所不顾了),而使得文本依然表现得文通理顺。这正是最有兴味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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