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学的政治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云刚(1973-),博士,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城市地理学、政治地理学、生活空间论。E-mail:liuyung@mail.sysu.edu.cn,中山大学地理科学与规划学院,广东省城市化与地理环境空间模拟重点实验室,广州 510275

原文出处:
地理研究

内容提要:

中国地理学的发展当前正处于十字路口,面临诸多方向的选择。如外生地理学和内生地理学的分化,实用主义和科学主义的混行,系统地理学和区域地理学的脱节,经济地理学和人文地理学的互为归属。这些问题悬而不决使地理学的向心力逐渐弱化,地理学者不得不面对诸多学科发展方向上的困扰,以及对学科规范和学术认同上的困惑。笔者以为,此时“搁置争议”并不是办法。为了学科的长远发展,中国的地理学家和地理学会必须做出一些选择。坚持一元还是认同分化,这即是地理学的政治。


期刊代号:K9
分类名称:地理
复印期号:2014 年 02 期

字号:

      DOI:10.11821/dlyj201311018

      修订日期:2013-09-23

      1 地理学为谁服务

      科学是一种价值取向,实用也是一种价值取向。这些价值观背后都反映了某些利益或阶级需求,而这正是决定学科走向的最基本因素[1]。1978年改革开放前的经济地理学,改革开放后的城市地理学、旅游地理学,这些学科分别在不同时期登上了中国人文地理学的舞台中心。其中有其自身需求的因素,但也有学科政治的原因。一门学科的存立必须回答两个问题:一是这门学科的价值何在,它能提供哪些别的学科无法提供的知识?二是这门学科的价值观何在,它是为谁服务,其背后的价值观代表了谁的立场?正如约翰斯顿所说的,学科即政治[2],地理学也不例外。

      科学可分为三类,书斋科学、实验科学和野外科学。作为野外科学代表的地理学,其价值观受到世界观的强烈影响,而世界观具有政治倾向,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3]。在地理学范畴,我们是强调为国家服务?还是强调为全球服务?是强调“同一个世界”,还是强调“多样化的世界”?从中国地理学目前的现状来看,起码有两种世界观是并存的:一是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观(殖民世界),对欧洲以外地区的认识是以欧洲为中心的(Eurocentic),作为客体描述有欧洲人的优越感,一切以欧洲本土形成的理论为讨论的出发点;二是多样化的本土世界观(反殖民世界),以20世纪80年代后形成的“后殖民主义”为代表,主张基于本土认识世界,开发就地知识(situated knowledge)和地方知识(local knowledge),而反对欧洲中心主义下的“落后”(underdevelopment)、“发展”(development)等概念[4]。这两种世界观如今并存于中国地理学界,导致了中国地理学学科价值观及学科价值的二元化,并形成了“外生地理学”和“内生地理学”[5]。前者是西方地理学的延伸,主要探讨西方理论在中国的适用性;而后者是本土地理学的总括,以本土观察为基础,探讨针对问题的现实对策。“外生地理学”相对更“国际化”,而“内生地理学”则面向本土问题发言。这种二元价值观的并立也导致了学科的分化,使中国地理学的学术规范、学术共同体出现了紊乱迹象[6]。作为地理学的教员,我们也经常会面对来自学生,面对来自自我内心的拷问:我们所从事的(中国)地理学到底是为谁、生产什么知识?它的效用、价值在哪里?成果标准是什么?到底应该由谁、如何评价我们的研究成果?

      毫无疑问,地理学是一门古老的学科。长期以来,地理学的学科价值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的知识生产:一是面向全球提供特定视角的世界观及地理事实;二是面向本土提供有效的、指导不同尺度区域发展的理论与方法,即科学知识的生产与应用知识的生产。经济地理学、城市地理学、旅游地理学等学科的成长壮大,正是因为它们的知识生产兼顾了“科学”知识和“应用”知识,顺应了所在时代学科价值观的转变。但是,就像今日中日的钓鱼岛问题一样,“搁置争议、共同开发”并不是持久的办法,终究我们还是需要一个立场。如何打通世界观和价值观的二元格局?中国地理学是要成为西方地理学的“驻华办”,还是要进行自己独立的知识生产?是要“世界工厂”和“本土小作坊”和谐共处,还是要我们自己走出去?面对多种价值观和多个老板(sponsor),我们必须做出选择[7]。正如《房间里的大象》中描述的,“尽管我们可以堵上自己的耳朵或者捂上自己的嘴巴,但是当房间里有一只大象时,它随时可能抬起脚来,踩碎我们天下太平的幻觉”[8]。现在中国地理学就是这个境地,而我们必须面对它并做出回应,这就是地理学的政治。

      2 内生和外生的地理学

      长期以来,地理学都有“个性”和“共性”之争。因为“地”不同“理”不同,各国地理环境有差异,发展阶段有差异,文化有差异,世界观和政治理念也有差异。不同国家使用不同的地图投影和国界划分,各国也都有基于自身需求的“科学问题”和“科学前沿”。因此,哈姆(Harm de Blij)在《地理学为什么重要》一书中指出,地理学的“前沿”是个复数,其差异性和多样性恰是地理学的魅力[9]。在IGU的会议上,每当有人振臂高呼“国际前沿”的时候,我都在想,“到底谁的是前沿?”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习西方理论成为中国地理学发展的主流。而另一方面,如何将这些理论与快速发展的中国现实相结合,逐渐成为一个难解的课题[10-11]。就如改革开放后引进外资一样,在引入西方理论后,我们如何消化其背后的规范和价值观?外生的地理学理论,特别是在人文地理学领域,多为偏人文思辨的社会理论,多带有批判性,这与本土所需要的“建设”需求常常无法契合;而逻辑清晰、实证性强的“科学方法”和技术工学理论为我们所偏爱,但它又很难接受“国际前沿”的理论拷问。在这样的摸索过程中,中国地理学逐渐形成外生地理学和内生地理学的二元分化,事实上已成为中国地理学的两个学派。外生地理学随国际潮流而动,内生地理学伴现实问题而生。二者共同的接点是“中国特色”的研究,这是外生和内生地理学的妥协点。但是原创性的、涵盖“中国特色”的新理论在哪里?我们看到的只是不断被建构的“特殊性”及为之效力的实证技术日益流行,但不是真正的“Made in China”的理论和思想。如此下去,中国地理学本身或许也值得拷问了,作为一个学术共同体的“地理学会”是否还值得存在?将其变成“地理协会”而内设两个或多个“学会”或许更符合现实?如果想要维持统一地理学,就要推动相对一致的学术规范和价值观形成,否则就要推动地理学会拆分,成立各自的学术共同体,这就是地理学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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