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生于1712年6月28日,300余年来,关于卢梭的争论一直未断,启蒙、浪漫、平等或极权等思想流派都将其视为旗手。这是大历史中的卢梭形象,此外还有一个在痛苦中艰难度日的病人形象。生前,卢梭饱受疾病之苦,但由于当时医学的局限而未被同代人理解。1778年,报刊纷纷推测卢梭去世的原因,《伯尔尼杂志》(Gazette de Berne)和《瑞士新报》(Nouveau journal helvétique)归于肾绞痛,《百科全书报》(Journal encyclopédique)和《秘密通信》(Correspondnnce secràte)推测是脑血栓引起的中风。①法国大革命时期,读者热衷于解读他的政治理念,忽略了其健康问题。19世纪,浪漫派根据《忏悔录》理解卢梭,于是出现“浪漫病”现象。②之后,史学家、精神病医生和外科医生对他健康的关注不曾间断,但难有共识。③这一问题成为卢梭的同情者与批判者论战的依据,前者以身体病痛为他辩护,维护卢梭作为启蒙思想家的尊严;后者以精神错乱来贬低他。双方相持不下。1912年卢梭诞辰200周年以来,卢梭的思想成为单纯的学术问题,研究方向有所转变,即使不是出于同情,至少为寻求公正,对卢梭疾病的思考摆脱了“两个卢梭”的论战模式。 一、提出问题 1763年1月底,卢梭在瑞士汝拉山麓的莫第埃(M
tiers-Travers)避难,他的病又发作了,不能招待客人,只能卧床休息。④这次发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他觉得生命将尽,遂留下遗嘱:“这个怪病折磨了我多年,它与同一类型的病是那么不同,(死后)请医生解剖病灶。为方便手术,我附上病情描述:二十年来,我患有尿潴留症……排尿的障碍在膀胱处,导尿需要更长的探条……淋浴、利尿剂等只会加重病情,放血法也没有疗效。”⑤慕名来访的客人也察觉到卢梭的病情。1763年10月,魏格林(Wegelin)一行来到莫第埃,卢梭谈起长期折磨自己的病。⑥1764年12月,苏格兰青年博斯韦尔(Boswell)游历瑞士时路过此地,他看到卢梭坐在椅子上,病痛缠身、精神萎靡,便怀疑他得了忧郁症。⑦忧郁症在18世纪后期已被视为精神疾病,病人固执地陷在一个想法里,对外沉默不言。⑧此外,1762—1769年,瑞士的第索(S.Tissot)医生为卢梭治病,了解各种症状后为他的忍耐力而感到震惊。⑨ 由于1762年出版的《爱弥尔》冒犯了天主教会,1765年的《山间来信》又触怒了日内瓦贵族权力机构小议会(Petit Conseil),卢梭遭到讥讽、辱骂,甚至是火枪的威胁。⑩在欧洲大陆难有容身之处,只得在休谟的帮助下于1766年初至1767年5月去英国避难。期间,卢梭的病再次发作,房东达文波尔(Davenport)时常来探望,记录了病情,1766年5月,健康良好,待人和蔼,晴天到周围散步,采集植物标本,雨天在屋里写作,或弹大键琴;6月底,病痛发作,“反常的状况经常出现,性情起伏不定”;8月底好转。(11) 1765年,卢梭开始写《忏悔录》,先猜测是膀胱先天畸形,尿道里有结石,医生用探条疏导后排尿依旧困难;之后又将病因归于肋膜炎、咽喉炎,或癌症。总之,他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以致与死神面熟了”。(12)由于《忏悔录》是去世后出版的,所以生前很少人了解卢梭的病痛,他常向友人抱怨,论敌却认为他性情乖戾或在哗众取宠。医生特罗尚(Tronchin)说他为傲慢和猜疑所困扰,“无论到哪里,两个魔鬼如影随形”;(13)伏尔泰更不留情面,1764年在匿名短文《公民的感受》中讥讽他是个疯子,还患有性病。(14)这篇文章在法国的“文学共和国”(République des lettres)里流传广,非议也多,卢梭从此背负着伦理的十字架。18世纪的人刚刚摆脱中世纪麻风病的集体记忆,又陷入性病的恐慌中,于是对这一问题的谴责格外激烈。 卢梭的去世也与这种病有关。1777年夏天,早期浪漫派作家圣-皮埃尔(Saint-Pierre)陪他散步,目睹了他病发时的痛苦:剧烈呕吐,胆汁都吐出来,(身体出现)神经性抽搐。(15)之后一年,病情持续恶化。1778年7月2日,卢梭五点起床,七点散步归来,喝过加牛奶的咖啡后又出去,八点回来,胸部剧烈疼痛,里面仿佛有锐利的针,头部不适,像要被撕裂了,妻子瓦瑟(Vasseur)扶他上床,一会又扶他下床,11时左右,卢梭倒地后去世。(16)次日,李尔丹(Girardin)请了五位医生解剖遗体,由三位外科医生操作,两位医生作见证。(17)结论如下:下腹部器官正常,肾脏和膀胱没有炎症;头部有积液,身体其他部分正常;死因是严重性中风。(18) 19世纪,各种医学诊断出现了:梅西耶(Mercier)将尿潴留归因于尿道炎,而非行为放荡;(19)夏特莱(Ch
telain)断定卢梭先天残疾,但胃胀、头晕、耳鸣、失眠等是假想的;(20)德莫尔(Demole)说卢梭有精神分裂症;(21)艾洛叙(Elosu)认为卢梭患有高血压、氮血症和中毒性神经官能症,尿路前列腺部位的畸形导致了尿潴留。(22)这些诊断缺乏史学或医学根据,不能解释卢梭的病,反而冲淡了这个问题的严肃性。19世纪下半叶,卢梭的书信得以整理出版,他一生忍受的病痛清晰了:发烧、头疼、耳鸣、喉头炎(严重时不能说话)、失眠、心悸、胸闷、腹疼、胃胀、呕吐、吞咽困难、肾绞痛、尿潴留、手脚僵直等。病是周期发作的,健康本来不错,忽然间疼痛难忍,不久,病痛减轻。1767年9月,卢梭感慨他的生存困境:“我现在快六十岁了,受到那么多残疾与不幸的折磨。生命还能苟延时日,但为此付出的代价太高了。”(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