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咸以降的晚清官场,充斥着各种腐败,请托即为其中一端。大小官员为求官、求差或其他好处,不走制度内的渠道,而是暗地里拉关系、找关节,托权贵出面帮忙,其情形近于今天人们常说的“走后门”。晚清谴责小说《官场现形记》里有个“贾公子”去京城候选,熟悉官场内幕者开导他:“依我意思,你说的那些甚么姑子、道士,都是小路,我劝你不必走。你要走还是军机大臣上结交一两位,凡事总逃不过他们的手。”①所说的就是请托这一“潜规则”。早在汉代,《汉书》中就有“先为科例,以防请托”②的记载,其后历朝历代均视其为整治吏治的对象。但此风屡禁不止,清代也不例外。至清晚期,官场请托更是严重泛滥。对此,晚清四大谴责小说均有生动反映,而现存史料也不乏证据,目前保存在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的《荣禄存札》(以下简称《存札》)③就有集中反映。 荣禄(1836-1903),满洲瓜尔佳氏,字仲华,庚子前任军机大臣并节制北洋诸军。庚子后因“匡扶大局”,又加封太子太保衔,累官至文华殿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官场现形记》里刻画过一个爱受人请托的“华中堂”,胡适认为就是以荣禄做原型④。《存札》仅收录其自庚子夏至去世前(1901年6月至1903年4月)不到三年内各地官员的来函,其中涉及请托者竟有三四百件之巨。这些信札清楚记录了请托者的身份、心理和逢迎馈赠等请托手段,对于考察晚清官场的幕后运作,有着不可多得的价值。 遗憾的是,《存札》在整理出版时,由于是收入“义和团资料丛编”付梓,所以绝大部分请托函件因为与“义和团”无关而筛除。鉴于此,笔者对这部分函札做了初步整理,并据以对晚清官场请托的一些基本特征进行考察,呈现晚清政治史的另一类面相⑤。 一 请托群体及其特征 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春,候补道员李维翰已经64岁了。自从28年前分发到两江试用,他办理过盐务、营务、茶务等差事⑥,但始终没有得到一个实缺。上年夏天,经两江总督刘坤一保举,送部引见,遂趁机投拜在荣禄门下,以求关照。然而,半年过去了,并没什么动静。得知与其情况相同的候补道员易顺鼎已由荣禄关照补缺,他急忙给荣禄写信,迫切希望早为提拔安置:“窃受业栖迟江介廿有余年,常欲一慰严瞻,藉偿景慕之愿。客夏赴引北上,屡次抠谒崇阶,仰蒙训诲,许列门墙。成全之心,溢于辞色。受业辱蒙恩眷,远迈寻常,岂复以向隅为虑?惟是我师政务殷繁,诚恐一时不及省记,则衰年日迫,图报无自,辄用怃然。前阅邸抄,易道顺鼎已得右江,拔茅汇征,曷禁跃然。自喜我师权提造化,必一视同仁,不遗在远。高厚之德,直当戴以终身。惟闻四月以后又增特科,人员恐愈形积压,不能不图早著。”李维翰的目的很明确,希望荣禄能出面相助,得一个实缺。他知道仅有所谓的门生这层关系还靠不住,于是借着祝寿的名义,让自己的儿子给荣禄送了些“芹仪”,以增加成功几率,“又有陈者:我师揽揆嵩辰,受业远隔龙门,不克亲捧霞觞,特命小儿承斝,就近恭献芹仪”⑦。 这封信在《存札》中非常典型。从数量上看,近五成左右的请托信札都来自像李维翰这样的候补文官。这类人充斥晚清社会,常年有两三万之多⑧。由于人多缺(差)少,他们往往认为走制度内的路子,补缺(得差)必然遥遥无期;并且能不能得缺,主要不取决于制度,关系才是第一位的。正如山东候补知县张朝杰信中所说:“山东候补人员虽多,捷足者有一人而兼数差;无力者或数年而不得一委,宦情无定,总以有人关说为先。”⑨因此,拼关系、托权贵,成为这些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以致晚清官场出现了庞大的请托群体。 除李维翰这样的求官者外,这些请托者中也有人自知“人山宦海”,图缺不易,退而求其次,选择“求差事”。如湖北候补道刘廷钧点名求电报局差事⑩、江苏候补道何炳宗点名求临城煤矿差事(11)、山西试用道张祥会点名求河工差事(12)、江苏候补道曾纪寿求保住盐务差事(13)等等。当然,多数人不会说得如此明确,往往代以婉转的“求一位置”“求一枝栖”。 《存札》揭示,这类请托者往往先投拜门生,与荣禄结成一种“拟血缘关系”。不过,候补官员能与军机大臣说上话的机会毕竟有限,因而常常需要中间人牵线搭桥。这些中间人有时是本省督抚、藩臬等上司,如易顺鼎、李维翰均通过刘坤一介绍;有时是京城内的职业掮客,就像《官场现形记》里的黄胖姑。无论以何种路子投拜,常常以钱物作为“敲门砖”。如直隶候补道(后任长芦盐运使)汪瑞高投拜门生,一次送上“九如全盒花瓶一座”“如意平安”一个,“另具贽仪一千两”,这是笔者在《存札》中见到的最大一笔“见面礼”(14)。为了增加请托的成功系数,多数人会像李维翰这样,逢年过节时有所馈赠。银两最常见,少则一二百两,多则一二千两。其次是土物特产、书画古玩。如山东候补知县赵炯,为了保住署日照县知县的差事,除“专丁送呈寿仪二百金”外,又送“画册手卷各一事”以及“土物四色”(15)。 《存札》中所见的第二大请托群体是实缺大员,约有三成请托信札来自他们。比起候补文官,这些人的请托事项五花八门,不很集中。不过大体上可以归为三类:一是替亲朋僚属求缺、求差。如署两广总督德寿为其子延庆求“遇缺即补道”(16),吉林将军长顺为其侄丰升阿求提拔(17),两江总督刘坤一为左孝同(左宗棠四子)求引见时关照(18),山西巡抚岑春煊为总兵李福兴求引见时栽培(19),漕运总督陈夔龙为候补道俞陛云(俞樾之孙)求“嘘拂”等(20)。二是为自己求晋阶、求迁调。如直隶按察使周浩希望能升布政使(21),湖南布政使张绍华希望能“或邀寸进,或调近畿”(22)。湖北巡抚端方因张之洞做顶头上司,颇不得志,觊觎浙抚一缺(23)。三是求公事之便。如邓华熙早想卸任贵州巡抚,希望奏请休致时,荣禄能“俯赐玉成”(24);江苏粮道罗嘉杰因米数不符遭部驳,希望荣禄能设法通融(25)。还有些大员并没有明确诉求,只是含糊地说“求栽培”“求嘘植”,这背后的含义大概彼此心照不宣。大员投拜门生的情况不如候补文官普遍,但也为数不少,端方、岑春煊、陈夔龙、周浩、张绍华以及甘肃布政使何福堃、山西按察使樊增祥、山西布政使李绍芬等均是荣禄门人。此外,大员的馈赠情况也很常见,署湖南按察使继昌为求“逾格栽培”,一次性就送给荣禄“纹银千金”(26)。刘坤一也曾一次性“汇送京平银二千两”(27)。值得注意的是,大员间的请托,往往有双向性。如荣禄曾托端方安排道员缪嘉玉,端方在送了这个人情后,顺势也向荣禄要了个人情,希望荣禄能为其弟端绪谋一个赴美参加博览会的名额(28)。再如,荣禄曾函托刘坤一为奭良、张成勋等人安排位置(29);刘坤一也多次函托荣禄关照左孝同、李维翰等进京引见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