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5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13)06-0077-14 甲午战败后,民族危机迫在眉睫,有识之士为之奔走呼号,酝酿已久的维新力量由隐而显,渐趋活跃。各路维新志士函电往返,分析时局,商讨对策。1895年后,一个有着共同变法意愿的群体,逐渐登上中国社会的政治舞台。然而,这一由民族危机催生出来的变法群体,其成员颇为复杂,往往因师承、学术、地域乃至地位的不同而互有区分。随着变法的推进,他们之间在一些问题上出现意见分歧、利益争端,甚至产生摩擦,进而由合作走向冲突。以往学界,受现代化史观的影响,研究戊戌时期学术、政治纷争,往往是在“新旧”之争的框架内进行。在此框架之下,康有为、梁启超几成新派的代表,凡与康、梁不合者多被划入旧派的阵营,戊戌纷争随之简化为“新旧”之争。但回到戊戌维新的历史现场,便可发现,戊戌时期的学术、政治纷争,虽有“新旧之争”的成分,但其核心与焦点却是“康党”。所谓“康党”,其内涵尽管多变,但核心成员一直都是康有为及其弟子。因此,本文所探讨的“康党”,即是指戊戌政变前,那些认同并宣传“康学”、“康教”的康门师徒;所谓的“变法派官绅”,即是指维新期间,“康党”之外的其他有变法意愿的官绅。本文无意于全面分析变法派官绅之间的矛盾纠葛,仅从“康党”与其他变法派官绅关系的离合入手,分析当时的变法派官绅对“康党”态度的前后变化、“康党”的主要特征及双方关系离合的原因,从而窥探这一关系离合所造成的多重影响。 “吾党”之一:维新初期变法派官绅眼中的康门师徒 甲午战败后,严峻的民族危机将一批具有变法意愿的人们召唤出来,他们以变法图存为己任,以学会、报刊、学堂为阵地,以引进西方制度为理想,并自觉以“吾党”、“吾辈”相称。从各路维新人士的相互联络中可以看到,当维新初起之时,康门师徒的确表现出了出众的才华,并得到了变法派同人的认可,被视为“吾党”之一。 受甲午战败与《马关条约》的影响,1895年的北京首先成了维新人士聚集联络的地方。是年二月十八日,梁启超致函汪康年,说:“我辈今日无一事可为,只有广联人才,创开风气,此事尚可半主。在都言之已熟,不识足下在彼所得若何耳?”①“在都言之已熟”,说明康门师徒已经与在京的变法人士取得了广泛的联系,而且达成了“广联人才,创开风气”的共识。这一年,康有为在京的一系列政治活动为他赢得了声誉。同年三月初,在各省公车纷纷上书反对议和的声浪中,康有为组织了联省公车上书。本来,这次上书因和约的批准而中止,知之者并不多,但康有为等人随后刊刻了《公车上书记》,对康、梁在此次上书活动中的作用进行了有效的宣传,产生了良好的效果。倾向变法的谭献看到《公车上书记》后,在六月初六日的日记中写道:“见《公车上书记》。会试举人千数百人上书言时事,沮和约,安攘大计,万八千言,纲目毕具,为康祖诒长素撰稿,即著《新学伪经考》之人。”②这显然是康门师徒宣传的效果。《马关条约》签订后,康有为又抓住了朝野思变的时机,于五月十一日由都察院代上《为安危大计乞及时变法呈》,即《上清帝第三书》。在众多倡言改革的奏折中,康有为的上书引起了光绪帝的注意,光绪帝于闰五月二十七日下发了包括康有为所奏在内的九件奏折,“著各直省将军督抚”“分晰复奏”。这些都为新中进士的康有为赢得了政治声誉,康有为在同人中的影响力、号召力随之增强。五月,康有为又草拟《上清帝第四书》,因无人代递,遂“决意归”。后康有为接受了陈炽先办报、后办会的建议,暂留北京,与弟子梁启超、麦孟华创办了《万国公报》(后改《中外纪闻》)。在办报的同时,康有为“复挟书游说,日出与十大夫讲辨,并告以开会之故,明者日众”,强学会遂于1895年十月正式成立。尽管康有为因已于八月底离京而没有参会,但他却是该会的首倡者③。 1895年,康有为可谓收获不凡,不仅顺利考中了进士,而且通过上书光绪帝、创办《万国公报》、倡设强学会,结交了一批维新人士,扩大了自己的影响,使得很多意欲维新者开始关注康有为。张之洞与康有为的交往正是在此背景下展开的。 是年九月,康有为抵达南京,与张之洞“隔日张宴,申旦高谈”④。张之洞对康有为的评价也很高。据吴德潚称:“康君自金陵来同寓,昨夜同公度往访,略谈刻许。南师极倾倒之。”⑤这里的“南师”即张之洞。蔡元培后来也回忆说:光绪二十一年“赴南京访张香涛氏,适康长素之房师余诚格氏亦在座。张氏盛称康氏才高学博,胆大识精,许为杰出的人才”⑥。基于对康有为的欣赏与信任,张之洞同意在上海、广东两处开办强学会,并决定由汪康年“主沪”,康有为“主粤”。吴德潚致函汪康年谈及此事说:“传闻康主粤,公主沪。康现租张园,规模恢张。长素魄力之雄,公心思之诚笃,皆会中圣手,从此号召,必有可观,甚慰甚慰。”⑦叶澜也曾致函汪康年说:“得家兄书,以长素主北,吾兄主南,从此北智南能各运广长舌,为大众说法,行见顽石点头,惟不可分顿、渐二门,以为树敌计耳。”⑧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正说明,康、汪各主一方的说法在当时的变法派官绅中广为流传。由此可见,此时的康有为是被同人看好的,并被看作是合作的对象。 遗憾的是,事情并没有按预定的方向发展,上海强学会未等汪康年到达已由康有为主持开办,并约其弟子徐勤、何易一共办《强学报》。然而强学会、《强学报》开办未久,张之洞即勒令停办。对于强学会停办的原委,康有为的说法是:“香涛以论学不合背盟,电来属勿办。则以‘会章大行,不能中止’告,乃开会……而江宁一切不来,处处掣肘,即无杨崇伊之劾,亦必散矣……吾以十二月母寿,须归,先调君勉、易一来办事,急须开报,以因孔子纪年,及刊上谕事,江宁震动,适有京师劾案,遂藉此停止。”⑨康有为将强学会、《强学报》停办的根源归结为“论学不合”,这是问题的一方面,而从时人的评说中我们还可以觉察事情的另一层原因。戊戌政变发生后,“穗石闲人”在回忆梁鼎芬与康有为交恶的原因时,如是说:“讵料康到沪后,任意出报发议,绝不商量。太史与黄公屡书争之,且诋之。最可骇者,不以大清纪年而以孔子纪年,名为尊圣,实则轻慢。太史与黄公深恶之。即日停报,自是与康不合。”⑩此中指出,康与梁之所以交恶:一是“不以大清纪年而以孔子纪年”,这即是康有为所说的“论学不合”;二是“康到沪后,任意出报发议,绝不商量”。本来盛传“主粤”的康有为却在“主沪”的汪康年未到之时,为所欲为,绝不商量,这显然是张之洞、梁鼎芬等人所无法接受的,甚至黄遵宪也“屡书争之”。这也反映出康有为目中无人、独断自是的性格。强学会、《强学报》停办后,参与其事的经元善也对康有为大加指责:“今闻(强学会——引者注)为言路所劾,此虽关乎气数,然细思之,亦由吾公未能应天以实,感召庥祥所致。弟初读《长兴学记》及《伪经考》诸书,深佩足下之学。去冬忽承南皮先生作介,幸接光仪,良用欣慕。惟采诸舆论,清浊两途,皆有大不满意于吾公之处,静观默察,方知吾公尚少阅历,且于谦恕慎三字,未能真切体验躬行,又不免偏重好名。”(11)之后,他又致函汪康年,认为“强学会事,诚是当务之急,一唱百和,方期逐渐扩充,以树自强之本,忽然封禁,浩叹殊深”,究其原因,“惟康长翁之手段,似长于坐而言,绌于起而行,欲集众人之资以逞一己之见,物议之来,或有由致”(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