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中国思想史上关于义利之辨与理欲之辨的讨论,已经延续了二千多年。在今天,义利关系与理欲关系的问题仍然是在现实生活中起作用的重要问题。儒家正统派重义轻利、宣扬“存理去欲”,都是错误的;但是见利忘义、纵情肆欲更是荒谬的。正确的原则应是“遵义兴利”、“循理节欲”。本文对于义利理欲之辨所含蕴的基本问题进行了分析。 关键词 义利 理欲 关于“义利之辨”与“理欲之辨”的讨论,在中国思想史上,从春秋时代起到现在,已经延续了二千多年;时至今日,历史上关于义利与理欲的各种观点的长短得失,已经比较明显了。但是,在今天,义利关系与理欲关系的问题仍然是在现实生活中起作用的重要问题。这类问题并未因社会进步而消弭。在今日,对于义利关系与理欲关系仍应有一个比较正确的认识。 (一)对于义利之辨与理欲之辨的历史考察 孔子将义与利区别开来,认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在实际生活中,确实有人喻于利,有人喻于义。对于喻于利的人谈义,他是听不进去的。孔子认为喻于利的人是小人,喻于义的人是君子。孟子更将义与利对立起来。他对梁惠王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何必曰利”的主张未免迂阔,对于喻于利的人谈论仁义,显然是没有效果的。但是孟子所讲“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确实是合乎实际情况的至理名言。到汉代,董仲舒着重宣扬义利之辨,《汉书·董仲舒传》记载董仲舒说:“夫仁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春秋繁露》中《对胶西王越大夫不得为仁篇》所载却是“仁人者,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从《春秋繁露》中其余各篇的言论来看,董氏还是讲功的。《汉书》所说应是经过班固修润的。但“不谋其利”是两个记载相同的。董氏“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两句在历史上起了很大的作用。宋代程颐特别加以赞扬说:“董仲舒曰: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此董子所以度越诸子。”程颢、程颐、朱熹、陆九渊都强调义利之辨。 与儒家不同,墨家肯定义与利的统一。《墨经》云:“义,利也。”墨家强调“国家人民之大利”,认为这就是义的内容。儒家中也有反对义利之辨的,如南宋叶适批评董仲舒说:“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初看极好,细看全疏阔。既无功利,则道义乃无用之虚语耳。”清初颜元极力反对正谊不谋利之说,并加以改正云:“正其谊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 “喻于义”、“不谋其利”,是儒家正统派的观点。由于重义轻利,因而对于有关国计民生的理财之学重视不够,更不注意商品经济的重要性。历代也有重视经济问题的学者,如司马迁《史记》有《货殖列传》,班固《汉书》有《食货志》。历代也曾出现了一些理财专家。但总起来说,儒家正统派的重义轻利思想,虽然具有一定的深度,但对于中国社会经济的发展起了显著的消极作用。 以天理与人欲对立起来,始于《乐记》。《乐记》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到宋代,程朱学派强调天理人欲的区别,朱熹说:“学者须是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是学。”“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于是提出“存天理去人欲”的主张。 对于天理人欲之辨首先提出反对意见的是陆九渊,陆九渊说:“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人不同矣。”又说:“天理人欲之分,论极有病。岂有天理物欲之分?”到明代,罗钦顺亦不同意存理去欲之说,罗钦顺说:“夫人之有欲,固出于天,盖有必然而不容己,且有当然而不可易者。于其所不容己者而皆合乎当然之则,夫安往而非善乎?惟其恣情纵欲而不知反,斯为恶耳。”(《困知记》)这认为欲有必然而不容己的,而且有其当然而不可易之则,如其合乎当然而不可易之则,便是善的。对于理欲之辨提出激烈批判的是戴震,戴氏强调理有于欲,“理者存乎欲者也”。“天理者,节其欲而不穷人欲也”。戴氏痛陈理欲之辨的流弊,指斥宋儒“以理杀人”。他说:“圣人治天下,体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备。……故今之治人者,视古贤圣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细隐曲,不措诸意,不足为怪;而及其责以理也,不难举旷世之高节著于义而罪之!……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孟子字义疏证》)这是对于理学家所谓理欲之辨的猛烈抨击。 理欲问题在近现代思想中曾引起浓厚的兴趣,戴震关于“以理杀人”的言论可以说是批判“礼教吃人”的先声,因而引起共鸣。但是,对于所谓“以理杀人”,亦尚须加以分析。程颐说过:“失节事大,饿死事小”,于是在明清时代出现许多妇女殉夫而死的事件,这确实是“以理杀人”。而戴震所谓“及其责以理也,不难举旷世之高节著于义而罪之”,这其实是在位者假借理的名义而以势杀人。“旷世之高节”必然也有“理”,“著于义而罪之”则是假借“义”的名义而加之罪,其所凭借的乃是权势。 (二)义利理欲之辨所含蕴的基本问题 义利问题与理欲问题,含义俱非单纯,都含蕴更基本的理论问题。义利问题所含蕴的问题有二:一是公利与私利的问题,二是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问题。理欲问题所含蕴的问题亦有二:一是生命与欲望的关系问题,二是生命与品德的关系问题。 儒家反对言利,其所谓利指私利而言。孟子所谓“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其所谓利皆指私利。而墨家宣称“义,利也。”其所谓利专指公利,即国家人民之利。墨家也是反对追求个人私利的。儒墨虽然立论不同,而都反对谋求私利,则是相同的。但是儒家认为公利即国家人民之利还不是最高的价值标准,最高的价值是道德觉悟。这就涉及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关系问题。《管子》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孟子亦说:“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这都是表示,物质生活是精神生活的基础。但孟子又说:“人之有道也,饱食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这即认为,物质生活问题的解决是精神生活的必要条件,尚非其充足条件,精神生活的提高有待于人伦之教。儒家强调精神生活具有比物质生活更高的价值。董仲舒说:“天之生人也,使人生义与利,利以养其体,义以养其心。心不得义不能乐,体不得利不能安。义者心之养也,利者体之养也。体莫贵于心,故养莫重于义。……夫人有义者虽贫能自乐也,而大无义者,虽富莫能自存,吾以此实义之养生人大于利而厚于财也”。董仲舒“正其谊不谋其利”的观点不免迂阔,但认为“心之养”贵于“体之养”,却具有深刻的意蕴,这即是肯定精神生活的价值高于物质生活。这是儒家的基本观点。孔子称赞颜回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就是说:颜回的物质生活虽然贫乏,却保持着高度的精神生活。宋代周敦颐加以解释说:“夫富贵人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贫者,独何心哉?天地间有至贵至富可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又说:“天地间,至尊者道,至贵者德而已矣。”(《道书》)实践道德的精神生活高于世俗富贵的物质生活。这即所谓“孔颜乐处”。到了今天,再谈孔颜乐处,恐怕一般人是很难理解了。但是,人除了有物质需要之外还有精神需要,除了有物质生活之外还有精神生活,这还是必须承认的。精神生活的价值高于物质生活,也是必须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