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相对主义引起了许多学者的不安。这既有现实方面的原因,也有理论上的担忧。在今日之中国,道德的约束力或权威性较弱,真正关心中华民族发展前途的学者担心道德相对主义的流行会更加削弱道德的约束力和权威性,从而加剧道德沦丧、人欲横流的乱象。而理论上的担忧则与独断理性主义有难解难分的联系。独断理性主义者或者采取非认知主义的立场,把道德言说归于没有客观性的情感性表达,或者采取逻辑主义的立场,痛斥道德相对主义,并力图把道德原则奠定于“逻辑”的基础之上。本文将着力论述,我们不必接受“道德相对主义”这一称号,但必须承认道德的相对性;承认道德的相对性不会导致道德权威性的降低;道德源自人类共同生活和追求理想生活的需要,而非源自任何逻辑;诉诸逻辑无助于提高道德的权威性,道德的权威性依赖于多数人的道德自律。 一、文化的多样性与道德的相对性 说道德具有相对性,意指道德总是特定文化共同体内部的道德,总是特定民族或国家的人们的道德,是必须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人们的道德。于是,道德总是相对于特定民族和国家之文化的道德,不同的文化包含着不同的道德。著名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说,“每个社会的道德都是不一样的,道德就是社会许可的习惯的简称”[1]。被一种文化认为是道德的、正当的事情,会被另一种文化认为是不道德的、邪恶的。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早已述及道德的相对性。古代波斯王大流士(Darius)对旅行中遇到的文化多样性十分好奇。他发现,卡拉丁人(Callatians)习惯于吃自己父亲的尸体,希腊人则有焚烧尸体的习俗。大流士认为,一种通达的世界观应该包含对这种文化差异的领会。有一天,他为了传授这一思想而召集了正好在他的宫殿的希腊人,问他们怎么看待吃父亲的尸体这一做法。希腊人吓坏了,说无论你给多少钱,也无法要求希腊人做这种事。然后,大流士又找来一些卡拉丁人,他们听说希腊人焚烧自己父亲的尸体时,也吓得要死,他们对大流士说,如此骇人听闻的事,连说都不该说。[2] 20世纪初才被西方人发现的爱斯基摩人的风俗(包含道德)也与西方人的风俗迥异。他们的男人可以有多个妻子,男人可以让客人分享自己的妻子,让妻子陪客人过夜可以表示自己好客。爱斯基摩人的首领(男性)可以公开要求其他人的妻子和自己发生性关系。女人也可以自由地离开自己的丈夫而另觅新欢,只要她们的丈夫不强力阻拦。另外,爱斯基摩人杀婴,特别是女婴,只要父母决定放弃,就可以杀死。[2](54) 独断理性主义者会说,这些案例都只能说明古代风俗道德和原始部落风俗道德的怪诞和悖理,而不能说明道德是相对的。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进步,人们会逐渐摒弃怪诞、悖理的旧道德,逐渐把普遍道德原则奠定于理性或逻辑之上。 独断理性主义者心目中最进步、最开明、最合理的社会就是现代欧美社会,或者说他们心目中最高级、最发达、最合理的文明就是现代西方文明。所以,他们认为人类道德应该以现代西方文明的道德为标准。独断理性主义包含着进步主义。进步主义认为,随着人类历史的演进,人类文明将趋于统一,即原来多样化的文明将逐渐走向或归并于一种统一的高级文明。弗兰西斯·福山认为,这种统一的高级文明就是以美国社会为典范的自由民主的文明。在这样的文明中,道德应奠基于自由主义。福山深受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影响,认为人活着并非只要吃、喝、性等,人的更深层的要求是获得他人的认同(recognition,亦译作“承认”)。获得他人的认同,即指其尊严能得到他人的承认。如果说霍布斯、洛克一派自由主义强调的是对合理自我利益的追求,那么黑格尔一派自由主义强调的则是对合理认同(rational recognition)的追求。按照黑格尔的历史观,前现代历史一直贯穿着主人和奴隶的对立和斗争,双方的深层需要都是获得认同。在法国大革命之前,实质上每个社会或者是君主制,或者是贵族制,在这样的社会,或者只有一个人(国王)能得到认同,或者只有极少数人(“统治阶级”或精英)能得到认同。他们之认同满足以绝大多数人的人性(humanity)得不到认同为代价。换言之,所有前现代社会的认同关系都是扭曲的、不合理的。仅当认同被奠定在普遍、平等的基础上时,才可能是合理的。欧洲启蒙和现代性才开启了人与人之间普遍、平等认同的新纪元。主奴关系的内在矛盾在综合了主人道德与奴隶道德的自由民主国家中得到了解决。主人和奴隶之间的分别被废除了,原先的奴隶成了新的主人,但不再是其他奴隶的主人,而只是他们自己的主人。[3] 在福山看来,20世纪的国家主义(如纳粹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所建构的认同关系也是扭曲的、不合理的,因为它以国籍或种族为认同标准。福山认为,只有人与非人之间的区分才是完全合理的,只有人类才是自由的,即能够纯粹为了声誉和认同而斗争。故只有人与非人的区分才是自然的区分,或说是基于自然王国与自由王国之根本分离的区分。而一个人群与另一个人群的区分则是人类历史偶然、任意的副产品。福山认为共产主义虽然承诺了自由、平等原则,但它在20世纪只表现为奴隶制的现代变种,因为在它的统治之下多数人仍得不到认同。[3](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