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哲学有两种发展趋势,一是心理主义,一是语言哲学。自从二十世纪哲学界发生“语言转向”之后,语言哲学大行其道,但是心理主义的潮流并未消声匿迹,它们是互相批判、互相补充的。不管今后会出现什么结果,就中国哲学而言,在心理方面具有极其丰富的内容,并将对今后哲学的发展产生重要影响,这一点是可以预见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哲学是一种心灵哲学,因为它不是把目光投向世界,解决世界的存在问题,或本体论、认识论问题,而是回到心灵,解决心灵自身的问题。当然,在解决心灵问题的同时,必然会涉及到心与物、心与道一类主客关系问题,但是与自然哲学有所不同,它的着眼点在于心灵的存在、自我完善和自我超越一类问题。 我想从以下几个方面谈谈中国心灵哲学的主要特点及其所面临的问题、解决的办法。 一、绝对性、整体性特征 中国哲学普遍认为,心灵是主宰一切的、无所不包、无所不在的绝对主体,因此赋予心灵以特殊的地位和作用。它不是与自然界相对立的“孤立主体”或“相对主体”,而是同自然界相互打通、连成一片的绝对主体。所谓“感通”或“感应”之学,在很大程度上是指心灵与客体的相互关系而言的。它不是感知与被感知的关系,而是存在意义上的潜在与显现的关系,即所谓“隐”与“显”的关系。《易传》所说的“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既是讲易道,也是讲心灵,切不可看作单纯的宇宙论。《易》本是圣人所作,易之“道”与圣人之“心”是相通的,推而论之,人之心与天地之道也是相通的,《易传》所谓“三才之道”,所谓“参赞化育”,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之所以能“参赞化育”,就因为心灵中具有天地万物之道。这里,心灵的主体作用是明显的。因此,理学家便在“寂然不动”之后加了一句:“万象森然已具”。这同孟子所说的“万物皆备于我”是互相接续的。后来的朱熹和王阳明则明确提出“心”是天地万物的“主宰”。如果说,在朱熹思想中还夹带着认识论的成分,那么,王阳明则完全是从存在论的意义上说的。此外,如张载所说的“大心”、“体物之心”,程颢所说的“心即天”,程颐所说的“以体会为心”、“不可小却了心”,朱熹所说的“心无限量”、“唯心无对”、“心为太极”,陆九渊所说的“心即宇宙”,王阳明所说的“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等等,无不以心灵为绝对主体。 心灵不仅是绝对的、无限的,而且是整体性的,它包括情感、意志、意向、认识等等于一体,“完满自足”而“不可分析”(王阳明语)。正是这样的心,能够“参赞化育”、“为天地立心”。这种哲学充分显示了人的主体精神、主观世界的普遍有效性,但是缺乏合理的相对性。在自然方面,它重视人与自然的内在统一与和谐,忽视人对自然的控制与利用;在社会方面,它重视主观道德与伦理的调节作用,缺乏客观的理性精神(法治与民主建设);在人自身方面,它注重心灵的自我完善与自我修养,轻视心智的开发与运用。总之,它重视主体的绝对性,缺乏主体的相对性;重视心灵的整体性,缺乏心灵的分析性,因而没有分析出德性主体、认识主体、审美主体、社会政治主体等等。当代新儒家牟宗三等人认为,中国哲学(特别是儒家哲学)显发或挺立了道德主体。这是进行分析的结果。我们可以说,儒家的心灵哲学在事实上确实突显了道德主体,但从理论层面上说,它并没有明确提出道德主体的问题,基本上应当是整体论的。 认为心灵具有绝对性特征,这一点不仅为儒家所提倡,而且为道家与佛教所提倡。佛教的“万法唯心”不必说,道家以“道”为心之说,同样突出了心的绝对主体性。老子的“虚静”说,实际上是以虚无心为万事之根本;庄子的“真心”说与“虚室生白”说,事实上把心提升为一切价值本体;玄学家提倡“以无为心”(王弼语),则意味着自然本体与主体的真正合一,其“以无为体”、“以有为用”的思想,则进一步确立了“体无”之心即本体心的主宰作用。如果进行一些分析,我们能够发现,道家似乎更侧重于审美主体,但是就其本来意义而言,它同样不是分析的,而是整体论的,因为其中同样包含着真理和德性问题。 新儒家牟宗三先生指出,儒家所说的心,是“绝对无限心”,这一点是正确的;但又说,儒家的心灵哲学是“超绝的心灵学”,这一点并不完全正确。“绝对”是对“相对”而言的,但并不排斥相对。心灵与世界相通,没有内外物我之别,从这个意义上看就是绝对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超绝”。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当然不是指万物都存在于我的心中,但也不是说,我们心灵超越于万物之上,从而创造万物,他无非是讲“意义世界”。“意义世界”确实存在于心灵之中,但是并不与存在世界相分离。所谓“无限”,也只是说明心灵存在的可能性或极限而言,凡存在者都可“感通”,甚至可以归于虚寂本体,但这并不是说,心灵是神一样的绝对主体。这里所说的“绝对主体性”,不同于宗教神学所说的绝对主体性。中国的心灵哲学确实具有形上学的特点,因此也具有超绝性,但不能完全归结为“超绝的心灵学”。关于这一点,后面还要谈到。 二、内向性特征 心灵作为完满自足的绝对主体,只是就其潜在性、可能性而言,并不是完全现实的,就是说,它是一个自我实现的过程。因此,需要返回到自身,进行自我反省、自我修养、自我完成的工作。这同现代心理学的人本主义有某些相似之处,但基本上是内省主义的,当然还有形上学的特征。人格心理学有内向性格与外向性格之分,这是就个体人格而言的,就哲学与文化而言,也有这种情形,中国哲学就是属于内向型的,但这不是个体的,而是民族的。中国哲学反映了大陆型社会的民族性格,同样造就了这样的民族性格。 前面谈到心灵的整体特征,但是其中有许多心理要素。对于这些要素,中国哲学十分重视,并且很注意相互之间的各种关系。比如欲和情之间,情和性之间,性和命之间就有各种各样的关系,又如意和志之间,知和识之间,念与虑也有很多区分与联系。如何处理这些关系,保持心灵的平衡,实现整体的完满,就成为十分重要的问题。为此,它提出了许多修养功夫或“心地”,这是西方哲学所没有的。其所以如此,就在于解决“如何作人”的问题。“心者身之主”,人的一切言行都发自心灵,由心灵所决定,人生的一切问题都要靠心灵来解决,因此,“吾日三省吾身”、“收放心”、“戒慎恐惧”等等功夫,就是人生不可缺少的事情。这些功夫都是建立在心灵能够自我实现、自我完成这一前提之上的,同时又说明心灵是千变万化、不可预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