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异宾(笔名张一兵),男,祖籍山东茌平,1956年3月生于南京市,1981年8月毕业于南京大学哲学系,获哲学硕士学位。现为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哲学原理教研室主任。主要学术成果有:《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折断的理性翅膀》、《西方人学第五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与现状》(第三卷,合作)等8部论著,以及130余篇学术论文。 问:记得以前您写的一些文章中,比较多地关注哲学研究的一些前沿问题,如科学认识论、当代人本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等问题,也提出过“实践场”、“实践格局”、“实践构序”、“科学人本主义”和“隐性文化心态圈”之类十分标新的概念。本刊摘要过您不少这一类的新观点。而近几年,在您的论著中似乎出现了一种向马克思等经典作家原著研究的转变,不知何故? 答:你的观察是对的。我读研究生时的主攻方向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毕业论文的题目选了唯物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学说,从肯定(由事物的质、量、度依次进入结构性矛盾本质,再由本质生发出去,从共时性关联达及系统整体),否定(事物矛盾本质的历时性展开,新质的否定性量变与旧质惯性维系间的消长,终而发生质变的革命性现实否定同时也是新质之肯定),一直到否定之否定(历时性矛盾的重新统一以及否定链导致的事物动态发展过程),构造了一个我自认为挺漂亮的唯物辩证法的逻辑体系。但在文章写作过程中,我已经有一种感觉,似乎自己这个叫做唯物主义辩证法的体系更象黑格尔!后来,给自己提了一个问题:在唯物主义辩证法理论中那种逻辑递进关系(如从现象到本质、从质到量的进入),究竟是不是客观事物本然的结构?特别是马克思对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的改造,是否仅仅将“绝对观念”换成“物质”?长时间思考的结果是令自己吃惊的:在黑格尔那里,他是将人类主体认知客体过程中积淀下来的主观认识结构(后来列宁在《哲学笔记》后半部分实现认识飞跃中,精当地将其评点为实践积淀为逻辑的“格”),直接武断地客体化为世界的本质。如果我们只是用“物质”或“客观事物”的概念去替换一下,这并没有改变这种辩证法逻辑的唯心主义本质。也就是说,当我直接将从质到量、从现象到本质的“格”等同于客体的本然结构时,我无意识地犯了一种隐性唯心主义错误。 问:对不起,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刚才你是说自己的观点中有唯心主义? 答:是的,后来我才发现,问题就出在我忽视了作为马克思哲学新视界入口的实践。费尔巴哈以一般唯物主义去颠倒黑格尔时,自以为是重新摆正了物质与意识的关系,可是他没有想到,他误认为是客观本体自然物的东西不过是特定历史条件下人类的一定认知结果,并且是直观的产物。如果说康德与黑格尔是将这种认知结果与结构直接作为世界的基础,那么费尔巴哈则把这种结果的一个方面(物相)等同于世界。这种直观唯物主义,实质上可称其为隐性唯心主义。1843-1845年间已经转到一般唯物主义立场上的青年马克思,也没有真正自觉意识到这一点。1845年4月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革命意义,就在于他发现了人的认知结果并不直接映照客体对象,而是通过一定的历史性的人类感性活动——实践的中介后的结果。接着我上面的思路就是说,从现象到本质,从质到量的这一进程,并不是客体的本然结构,而是客观实践的带向量的有序结构。人只能在一定条件下的实践棱镜中,才能历史地现实地具体地反映客体对象,我们获得的世界图景永远只能是透过实践之序的历史认知结果。这样,客观辩证法就一分为二,前提是客体辩证法,而中介是实践辩证法,主观辩证法是通过客观实践结构才有限地反映客体辩证法的。也因此,一段时间里实践结构就成了我的主要关注对象。加上当时我对自然科学哲学问题的关注,这才有了实践格局、实践构序之类的系列观点。 问:我读过你的几篇此类文章,不过坦率地说,那些文章看起来似乎是将自然科学中的一些观点与马克思的哲学嫁接在一起的产物,并且还有新概念大战的嫌疑。可我感兴趣的还是后来你为什么又中断了这种研究,回到了马克思列宁的原著中去了? 答:我并没有放弃上述研究,更不认为提出一些新概念是错误。看一下思想史我们就会知道,人类认识的进步正是通过新思想新范畴的出现才实现的。之所以在我的研究中常常会有新术语(不少甚至是我自造的),主要是我感到传统哲学解释框架中相当多概念的含混性,无法精确地表达我的观点。当然必须承认,我的思想变化的确是由于某种自我反省,是我发现自己的研究中还更深地存在着某种对马克思哲学新视界的方向性的误释。 问:喔,你能对自己的研究作自我反省并公开加以转变,很值得提倡。你能具体谈一谈吗? 答:我也并不是一开始就能这样做的。80年代末,我的上述研究与国内实践唯物主义讨论是接轨的。正是在这场讨论中我察觉到,在同一个回到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的口号下,不同论者要表达的理论倾向是大相径庭的。一些论者正确地批评了传统哲学解释框架忽视人类主体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作用,将马克思主义哲学变成一种机械决定论的旧唯物主义的错误,提出强调人的主体性,并认为恰恰是马克思“从主体出发”的要义。但是他们主张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一种以主体性为核心的价值哲学,这自然会进而确证一个我们的世界——“实践一元论”或“实践人道主义”(实践是初级的人类中心主义)。而另一些论者则认为实践唯物主义是可以与传统哲学解释框架统一的,实践唯物主义并没有放弃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客观前提,所以不能从主体性走到世界是人造的人本主义逻辑中去,主体价值论不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在讨论中我发现,自己以前的研究在逻辑重心与后一种观点是接近的,实践格局仍然是强调一种社会历史中的客观结构和客观必然性。可是这的确无法直接面对现实的人类主体的被奴役和解放问题。马克思主义哲学如果仅仅是一种指认社会客观结构存在和运动的理论,我们就不能解释俄国和中国的革命,也不能面对今天仍然在向前发展的当代资本主义客观进程。马克思主义哲学应当有它的人学指向和对不公正社会状态(那怕是客观存在的!)的科学批判,但这不是人本主义,而是追求人类现实解放的科学人道主义。而这正是我原先研究中缺失的向度。 问:刚才你说的意思有些费解。能不能再表述清楚一些? 答:我是想说明,在当前国内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质的讨论中,存在着重视客观性和强调主体性两种倾向。我的原有研究可能离前者更近一些。而在马克思那里的确十分重视历史的主体方面,但这肯定不是1845年他解构的人本主义。我发现自己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整体把握是不全面的,于是我下决心重读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文献。这也就是你注意到的最近一段我的研究方向。“回到马克思”在我这里不是一句空话,而是以通过对马克思文本的重新解读为开端的,一种我称之为“廓清理论地平”的努力。以我之见,回到马克思首先是解读方法的重建。传统原著研究通常是用传统哲学解释框架的“原理”去构析文本,而我恰恰把传统哲学解释框架“搁置”起来了,在意识到自己的解读背景的情况下,尽可能真实地使马克思文本的原初视界呈现出来。就象我在研究《哲学笔记》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章手稿等文本时所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