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东西,但不同的东西可以彼此相通。主张语言只能私有而不能相互交流的论者就是不懂得这个道理。不同而又能互相沟通的关键在于:每一人、每一物都是唯一的宇宙整体的反映,只是各自的反映形式不同而已。 万有相通的道理也适用于过去与未来的关系。宇宙整体既承载着过去,也孕育着未来。过去与未来都是唯一的宇宙整体自我展开、自我发展的不同阶段和状态。所以过去与未来虽不相同而又能相通。历史的昨天和今天也是一个有连续性的统一整体。 哲学的最高任务不能停滞于认识相同性或同一性,而是要进而从宇宙整体内部体验到万有相通、万物一体的高超境界。 关键词 相同 万有相通 交叉点 宇宙整体 维特根斯坦 1.正如尼采所说:“世界上本来没有相同的东西。”(尼采:《快乐的科学》,第111节)莱布尼茨更形象地说过:“找不到两片相同的树叶。”我们只能通过认识的抽象活动,撇开相异的方面,抽取其共同的、彼此相同之处,构成抽象的普遍性、共同性、同一性(这里的“同一性”不是指相互依存、相互转化)或者说相同性,这就是抽象概念。 但现实中没有这种抽象的相同性,现实的东西总是千差万别的,彼此不同的。彼此不同的东西而又能互相沟通,这就是我所说的相通。 西方许多哲学家重认识论,把认识相同性视为哲学的一项重要任务。中国许多哲学家重存在论,认为把握现实的东西之彼此相通是哲学的重要任务。 但本文的兴趣不是历史的,不打算在这方面比较中西哲学之异同。本文的兴趣勿宁说是理论的,本文打算说明宇宙万物不同而相通的意义,并进而说明哲学之最高任务不是认识相同性,而是把握相通性。我无意反对认识相同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但我更强调的是,把握相通高于认识相同。我的主张,说得简单一点,就是万有相通。 2.不少人认为,既然找不到彼此完全相同的东西,那也就谈不上彼此相通。例如有的主张语言只能私有的论者就认为,私有语言只是说话的本人才了解的东西,只与说话的本人私有的感觉相关,因而主张此一说话人与彼一说话人不能相通,不能交流,也就是说,他们之间无共同语言,他们在使用同一个语词或同一种说法时,实际上是在表达各自不同的、私人独有的经验。 再举一个具体的例子。人们有时抱怨不能完全了解彼此对同一事件的感受或感觉,甚至对自己最亲密的人,也不能完全做到这一点。的确,我的手指被刀割破的疼痛感觉与你的手指被刀割破的疼痛感觉不可能绝对相同,这是现实的事实。问题是以此为遗憾而抱怨,这实际上还是源于一种不同者不能相通的观点。如果我们能理解到我的痛感与你的痛感虽然总不能完全相同,但你的痛感仍能牵动我的不忍之心,好像我也在痛一样,这就是我与你之间的相通,这种相通并不要求我的痛感与你的痛感完全相同,因而也就没有抱怨和遗憾的必要。 庄子与惠施关于鱼乐的那段辩论,也包含相同与相通的道理。若单就鱼与人不同、庄子与惠施不同而言,则惠施所说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与庄子的辩词“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都能成立,也就是说,庄子不可能了解鱼之乐,惠施不可能了解庄子之知鱼乐,鱼与庄子之间,庄子与惠施之间,既然彼此不同,也就不能相通。其实,如果我们懂得不同者亦能相通的道理,则庄子之知鱼乐和惠施之知庄子之知鱼乐,都是可以成立的,因为庄子与鱼之间,庄子与惠施之间,虽不相同,而又是彼此相通的。 我以为我们平常所谓的彼此之间的相互了解,所谓我知道你,你理解我,实皆指彼此之间相通,我你之间相通,而不是指两者之间的绝对相同。懂得了这一点,我想那种认为人与人之间不可能相互了解的主张和观点,应该说是站不住脚的,至少是片面的。西方近代哲学,特别是经验主义,认为人最理解私己的心灵感觉,把内在的、心灵私有的东西放在首位,这就为不同者不能相通的私有语言论提供了理论基础。维特根斯坦主张感觉可以交流,可以让渡,语言能得到公共的理解,正是要扭转西方近代哲学史上这一传统的见解。可惜维特根斯坦只限于从语言的角度论述他的观点,而没有考虑到不同的东西可以相通的道理 3.不同的东西何以能够相通?相通的含义是什么? 且先谈谈中国的天人相通。 程伊川认为人受性于天,天道即存于人的心性之中,天道与人道,其为道一也。“天地人只一道也,才通其一,则余皆通。”(《语录》十八)若不管程伊川的“天”所包含的道德含义,则他的天人合一观就是指人与宇宙万物为一体,“道”贯通于人与宇宙万物之中。人与万物之所以能相通,关键在于“道”本一以贯之。 王船山关于天与人之所以能相通的道理讲得更清楚明白。他认为天与人虽彼此不同,“形异质离,不可强而合焉”(《尚书引义》),但由于“道”——以贯之,故能相继,——能相通。他的原话:“天与人异形离质,而所继者惟道也。”(同上书) 王阳明曾以具体的例子生动地说明了他关于人与万物一体相通的道理。“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为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彀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大学问》)天地万物贯穿“一体之仁”,就像人的灵魂渗透于人体各不同的部分,使之成为一体一样。故人不仅与人相通,从而“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而且与不同类之鸟兽相通,与无知觉之草木瓦石相通,而对鸟兽草木瓦石“有不忍之心”,“有悯恤之心”,“有顾惜之心”。总之,人与任何不同的东西,皆因其为一体而彼此相通,而无“分隔隘陋”(同上书)。按王阳明这里所讲的道理和例子推之,则庄子所讲的“知鱼之乐”,也可以看作是天地万物一体的一种表现,同样,你的痛感会通过语言而引起我的同情,也是我与你融为一体的表现。与“孺子之入井”会引起我的“怵惕恻隐之心”是同一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