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文明经历了很不寻常的历程,现在人们普遍承认,人类文明进入了多元化时期。有人预言,未来世界将是基督教文明,儒家文明和伊斯兰教文明“三足鼎立”和互相冲突的时代。(享廷顿《文明的冲突》)这一看法是否成立,是另一个问题;但它说明了一个事实:儒家文化或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中国文化,决不像某些思想史家所说的那样,已经永远成为过去,进入历史的陈列馆。它不仅在东方世界发挥作用,而且将对人类文明的发展产生重大影响。 中国文化的核心是中国哲学。这不是什么“基础主义”或“无穷后退”,也不是过分抬高哲学的地位,而是文明发展的事实,表明了理想主义的价值追求。人们都承认,中国哲学的主题是人的问题,它涉及到各个层面。在当今科技和工具理性支配一切的时代,这个问题便显得更加重要了。 有人认为,中国哲学特别是儒家哲学,不过是一种“政治伦理”,它只能为某种专制制度或权威主义提供一种理论支持。这种说法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有道理的,但是,正如有些学者所指出的,这是被历代统治者利用来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儒学。这当然不能说成是完全虚假的意识形态,它在儒家哲学中也能找到某种支持。三纲主义的等级观念和服从意识就是最明显的例子。对此,我们不必为之辩护,倒是需要运用批判理性作出解释。 但是,中国哲学的真正精神是不是仅限于这样的“政治伦理”,或者甚至概括为伦理主义,道德主义呢?我认为这是问题的关键。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需要我们对中国哲学进行深层了解。解决这一问题,也有助于解决中国哲学与现代文明的关系问题。 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虽然具有整体性特征,就是说,它本身不仅是有机的整体,而且就其功能、作用而言,也是难以划分清楚的。尽管如此,就其价值而言,是有不同层次之分的。这一点正是需要我们进行研究并加以说明的。 就现实层面而言,儒家哲学有一种肯定现实的倾向或趋向,道家哲学有一种否定现实或批判现实的倾向或趋向。但所谓肯定或否定,并不等于对现实存在的前提进行肯定或否定,也不是对现实存在进行无条件地肯定或否定。这里包含着某种理想主义的主张和批判精神。正如孔子在讨论政治问题时所说,“政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这个“归于正”的“正”,就是孔子的理想政治,即所谓“德政”。“德政”是人治而不是法治,这在以市场经济为特点的现代社会,显然不合时宜,如果硬要推行,就有可能产生腐败和虚伪。但是,这种学说提出了一种理想价值,这就是为政者必须有德,以诚实与信誉对待百姓,爱护百姓,“使民如承大祭”,敬而慎之。如果在法治社会,如果执行者无德,或者只有冷酷无情的法律而无德性与良知,也会产生很多问题。现代法治社会同市场竞争是相一致的,也能够抑制特权。但是,我们也常常看到法律同良心的冲突,这是一个现实问题,也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如果能很好地解决好这类问题,岂不是现代社会的一大“福音”。儒家哲学留下了很多难题,它一方面提倡理想和谐的社会政治,另一方面却缺乏必要的社会建构学说,缺乏民主与法治的传统。只靠个人的德性、良知去实现理想和谐的社会,这在农业自然经济社会固然有其一定的根据,而在现代工业市场经济社会(包括后工业社会),则是显得格格不入。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的理想追求是毫无意义的。它能不能为现代社会或后现代社会提供一种有价值的理论资源呢?我认为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在工具理性充分发展的现代社会,难道就不需要另一种理性吗?我们为什么要生活在“非此即彼”的思维中呢? 至于道家的批判哲学,也不是完全消极的批判,其中包含积极的因素,比如它所主张的“无为而治”,具有一种深刻的人性根据。如果我们不是浮浅地理解“无为而治”,那么它将成为现代社会发展的宝贵财富。在中国历史上,只有汉初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实行“无为而治”,那当然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的特殊政策,但是,一个强大帝国的繁荣和兴盛,正是从那时奠定了基础。至今人们谈起历史,仍对那段时期充满了憧憬。这不是“怀古”,而是体现了某种学说的感召力和生命力。“无为而治”有丰富的内含和意蕴,可以在不同历史时期发挥其不同作用。之所以有生命力,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它能顺应人的自然之性。这既不是无政府主义,也不是“无序化”,而是一种更有人情味的有序化,可以使政治“清明”,社会“安定”,人民各展其业,各安其乐。在现代竞争日益激烈的时代,如果赋予这种“无为而治”以新的时代内容,那么,它不仅不会抑制社会的发展,而且会使竞争更加合理化、人性化。 此外,就社会层面而言,儒家哲学要求一种广泛的伦理秩序,其基本出发点便是家族伦理或家庭伦理。这种伦理是情感型的,不是理智型的,其特点是维系人们之间的亲情般的和睦相处,同时也伴随着家长式的等级制与服从。(谈到对权威的服从,正如弗洛姆所说既有理性的权威,又有非理性的权威,儒家对此没有作出具体分析。从儒家的主要著作看,它是主张理性权威的。但实际情形却并非如此。)就前者而言,它可能对现代经济的发展产生某种作用——至少在中国和东方是如此。家庭结构变化了,但这种伦理精神可能在企业中存在并发挥作用,或者渗透到现代企业,或者以家庭企业的形式出现。它具有一种凝聚力,亲和力,但这决不能是封闭的,只能在开放的条件下,不断吸收新的精神,才能有所发展。当然,对这种作用不可估计过高。有人说,日本和东亚小龙靠这样的儒家伦理发展了社会经济,故有所谓“儒家工业化”之说。我认为这种说法至少是片面的。如果没有新的精神,只靠儒家伦理是决不能发展现代工业的。而儒家伦理中的等级家长制,从长远观点看,并不利于经济的长期发展,因为它限制了个人自主性、创造性的发挥。 我认为,中国哲学对现代文明可能具有的最大价值不在这些方面,而是在人文精神方面,具体地说,在人生选择和生命意义方面。 我相信,任何哲学都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产生的,因而具有时代特征;但是我也相信,任何哲学,都提出并回答了人类普遍关心的问题,尽管回答的方式和结论并不相同,因而具有民族特征,但正是这些不同特点为人类文明作出了贡献。如果要讲民族性的话,那么,它是民族的哲学,而不是民族的哲学。这样说有两层意思:一是任何民族的历史文化都会有变化,但哲学作为该民族生活经验的结晶和智慧,必有永久性普遍性的价值。二是任何民族的哲学,只能在开放的条件下才能发展。这一点已被历史事实所证明,并将继续被证明。在当今的世界,哲学的对话和交流已不可避免,冲突不可避免,融合也不可避免。冲突的结果是吸收和融合,而不是谁消灭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