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研究 一、无用的和有用的 哲学曾经是有用的。一切现代的知识和思想系统的发展都深受哲学的影响,然而,哲学的这种影响力在今天已经衰微了。对此,我们不得不思考这样的问题:①哲学变得无用,是因为各种有用的知识和思想系统不再需要哲学还是因为哲学已经无助于这些知识和思想系统的发展;②如果哲学仍然是必需的,那么,什么样的存在方式能够使哲学成为必需的。 令人惊讶的是,哲学家们并不去想这些问题,他们按照既定的哲学传统盲目地谈论哲学。按照一般的说法,那些曾经受惠于哲学的各个学科已经从哲学中“独立”出去(这一说法本来就包含着对哲学的误解,其实哲学从来没有包容过各个学科而只是为各个学科做过一些工作),尽管如此,哲学家却总以为,总有一些特别大的而且几乎注定是解决不了的问题为哲学空想留出余地,所以哲学家继续构造纸上的世界和生活。正如马克思所说的,这“只不过是不同地解释了世界”。更糟的是,精疲力竭的哲学的想象力已经如此贫乏以至于只不过是不同地解释了对世界的解释。 并非所有问题都值得一想。尽管哲学的确思考一些“大问题”,但值得一想的哲学问题首先是因为有用而不是因为“大”。可以说,哲学问题是有用的问题中的大问题,仅此而已。因此,哲学的首要工作是考察一个提供给哲学的问题是否是一个有用的问题,其次的工作才是考察对一个问题的解答是否有意义,哲学不能由于一个问题是“大的”就盲目投入工作。强调哲学的有用性就是要求哲学恢复它对人类行动的积极意义而不再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高级的”精神修养。当然,哲学的有用性不是直接的。有一句众所熟知的口号可以用来表达这种有用性,这就是“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对于哲学来说,我把这一口号具体地理解为:一个哲学问题如果是有用的,而且仅当它是在人类实践中被提出来的;对一个哲学问题的解答如果是有意义的,而且仅当它是人类实践所必需的。前一种有用性可称为“来源上的有用性”,后一种则可称作“应用上的有用性”。这两种有用性都是哲学思想必不可少的。缺乏这两种有用性的“哲学”就是平白无故的无聊思想,也许那种无聊的思想可以被美化为纯粹精神上的闲适游戏,但毕竟是不重要的而且还往往助长人类思想中混乱荒谬的倾向。长期以来,哲学沉溺于无用的思想,其中很可能有一个原因是哲学一直就没有能够确切地表明哲学是为了什么而进行工作的,这一点很容易使哲学滑向某种无节制的谈论,而且其中有一部分谈论的意义仅限于谈论,例如就一些人们关于世界和生活的看法表表态或者制造一些“抽象的”神话。 当哲学不能表明哲学为了什么而工作时,它就会盲目地遵循其历史传统而进行习惯性的工作。对历史传统的崇拜使得人们似乎只能从哲学史去理解哲学,甚至去定义哲学。哲学史的确表明了,在“哲学”这一名下,人们做了些什么事情。但是,这并不等于表明了所做的这些事情都是恰如其份的,而且,由过去所做的事情尤其不能推论出现在仍然必须做这些事情。因此,哲学不是由其历史传统所定义的,而是由它所发挥的作用所定义的,或者说,哲学史仅仅表明了哲学在过去的作用而不能表明哲学在今天必须发挥的作用——哲学的作用不是由哲学自身设想出来的,而是人类整个思想发展状况所要求的,于是,在不同的时代和条件下,哲学的工作任务是不同的,哲学决不能被埋葬在一些千年不变而且永远解决不了的问题中。 可以说,哲学自身根本不能自己给自己制造问题(那些糟糕的哲学已经制造了太多的精神乌托邦而且比社会乌托邦要荒谬得多)。任何一个有价值的哲学问题都是某一个具有实际意义的思想领域所产生的问题,这种问题特别之处在于它本来不是一个哲学问题,但由于它不能在实际的领域中被解决,因此转变为一个哲学问题,所以确切地说,所谓“哲学问题”其实指的是必须在哲学中被解决或者说只能以哲学的方式去解决的实际问题。哲学根本不是一个精神地主,它不会有自给自足的一些财产,而是一个精神工人,它只有一些特殊的能力(方法和技术)。哲学在形式上虽然高度理论化,但在实质上必须是应用性的,所以说,任何一种有价值的哲学都是一种应用哲学。哲学不是一切胡思乱想的保留地。 一开始我就提到哲学曾经是有用的,这既意味着传统的哲学思考在过去的思想背景下恰当地发挥了作用,又意味着这种思考传统在当下已经失去作用。在人类早期的知识-思想背景下,各个知识-思想领域中的问题仍然是被含糊地提出而且被含糊地回答,其中暗含着许多一时不能克服的混乱和矛盾,在这种情况下,传统的哲学在各个思想领域“之上”给出一些所谓“总的”、“根本的”或“整体的”原则可以说是有用的,因为在实际问题尚未被清楚地揭示出来之前,哲学式的含糊恰恰是清晰思想得到发展的一个条件。如今,在各个知识 ̄思想领域已经清清楚楚得到发展的情况下,哲学式的含糊也就不再有用,哲学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原先的那种随便发言权。哲学关于世界的那些“总的”看法注定只能有这样一些遭遇:(1)如果这些总看法与科学一致,那么是多余的,因为科学比这些看法更清楚更确实地表达了世界;(2)如果这些看法与科学不一致,那么是无用的,因为科学被证明是有用的;(3)如果这些看法被认为是在科学之外的对世界“本质”的独特见识,那么只不过是文学的,因为对无法触及的东西的见识只能是想象。既然关于世界的“形而上学”(即元科学)是无用的,传统哲学的知识论和命运也就被注定了,那种关于世界知识的一般性质和结构同样是多余的或者无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