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哲学是什么?如果将这个似乎简单的问题质之于当代的哲学家,则甭想指望获得一个明确而统一的答案。如果再叩向哲学的命运如何,那回答十有八九更会让人们感到失望乃至沮丧。一百位哲学家有一百种哲学,有一百种关于哲学命运的看法。这种情况,即便不是哲学受到空前冷遇的一个原因,也足以使业已陷入危机之中的哲学雪上加霜了。 黑格尔有言,不管什么哲学,都是哲学。他的意思是说凡哲学都有同一共性。我们所处的语境中早就有一堆关于哲学共性的现成的语词:形上学、本体论、认识论、逻辑学、世界观、方法论、人学等等。然而,这些杂多的语词所要表明的似乎不是哲学的共性而恰恰是哲学没有共性。经过二千多年的发育成长,哲学早就由一簇幼芽长成参天大树,它的枝枝叶叶不仅千差万殊,而且有了固定的样式,若靠概括其外延而求其内涵,那么人们所能得到的也无非是上面那些语词。而即使理解了这些语词,人们对哲学这棵大树的现今的面目也仍然会感到模糊不清。要揭示哲学这棵大树的本来面目或应有面目,真正可行的不是把目光停留在那繁密芜杂的枝叶上,而是循着枝叶的来路、透过枝叶的遮掩进入到树干和树根。一旦这样做了,我们会发现,哲学原来不过是一粒质朴纯净、浑然天成的思想种子。因此,我们可以说,思想才是哲学最根本的共性即本性,而哲学就是思想之学。 思想是哲学的本性、哲学是思想之学这句话,似乎是一句还不如前面那些语词更为切题的泛泛之言。其实不然。前述语词指称的是哲学在历史上不同的形态。思想一词则表征着哲学在历史上共同的本性。哲学之所以要变化其表现形态,正是为了捕捉到思想之进展、把握住思想之整体。 当然,思想并非哲学的专利,各种理论学科都是思想的产物并都有自己的专业思想。但是,哲学之外的各种理论学科都不把自己的专业思想作为对象而只是奉为向导,各种专业思想亦非思想之原型而只是思想之变体、非思想之共相而只是思想之具相。哲学则不然。哲学要研究思想本身即把思想作为一个总体予以思考和把握。而哲学之所以能够也必定以思想为研究对象,则在于惟有它才是思想的原型、共相,才是能够衍生出一切思想的思想。能够衍生出一切思想的思想是自在自为的思想,亦即思与反思相统一的思想。哲学既然是这种思想的理论表现,哲学当然就是思想之学。 西方哲学的形成可以印证这一观点。 如所周知,当泰勒斯断言“万物起源于水”时,哲学便在西方萌生了。泰勒斯的这一断言所体现的,是终于摆脱了原始“互渗”状态的思想第一次对人类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所作的昭示。这一昭示是如此之素朴天真、大胆豪迈,它以为直截了当地就可以把世界的本来面目予以敞开和澄明。于是,它大大地激发了人们凭借自己的观察和思考来推测世界之起源与始基的热情,各种“本原”说相继问世。然而,关于万物起源的直接断言还只是萌动着内在生命与张力的思想原种“本原”说相继问世。然而,关于万物起源的直接断言还只是萌动着内在生命与张力的思想原种,它们并未自觉其为思想。而诸多本原说在互相争执中暴露出来的多与一、变与不变、感性与理性的矛盾,却使巴门尼德意识到思想及其反思功能在清理各种“意见”中的极端重要性。巴门尼德提出“思想与存在是同一的”命题,使思想与存在一体性地成为哲学的对象与内容,由此,哲学作为思想之学正式形成,思想则通过哲学自觉地踏上了思与反思的征程。 哲学既然是思想之学,为什么在今天会受到空前的冷遇?不仅受到普通人的冷遇,而且受到各种学科的冷遇?是哲学自身的思想性削弱乃至萎缩了呢,还是社会以及学界对思想不再有强烈的需求因而相应失去浓厚的兴趣了? 笔者以为,这两方面的原因都不能排除。而这两方面的原因之产生,又缘自于思想、哲学和人的生活实践颇为复杂的变动着的关系。 二 思考一下近现代西方哲学的演变,可以给我们一些启迪。建构宏伟的哲学体系和消除任何哲学问题,是近代西方哲学和现代西方哲学完全相反的两个努力方向。而这两代哲学又都是在维护“思想”的名义下展开自己的活动的。这就很值得我们品味一番个中奥妙。 西方近代哲学肇始于英国的培根和法国的笛卡儿。随着培根对包括中世纪经院哲学在内的各种假相的痛斥和笛卡儿“我思故我在”这一天赋观念中最重要观念的提出,思想在近代西方真正奠定了它的权威地位。其后,尽管英国经验论和大陆唯理论各执一端、往复驳难,但就其揭示思想认识的感性来源和理性形式的矛盾从而推动哲学的认识论转向、就其孕育和发展科学技术思想与社会政治思想的功绩而言,两者简直可谓“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后来,当陷入莱布尼茨独断论中的康德被休谟的怀疑论惊醒,他看到了理性自身的局限。对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的划界既防止了它们互相僭越又使其各自的道路得以畅通,人的生活世界中的真善美诸种价值由此成为不同类型的思想所追求的对象,人作为思想存在物的主体性目的性也相应得到突出和宏扬。这样,尽管思想与存在在康德那里还是分裂的,但在他的后继者那里却开始了以人的精神主体性为轴心的统一。这种统一在黑格尔的哲学全书中似乎得到了最终完成:思想达到了它的全部普遍性,作为思想直接性的存在则获得了它的全部丰富性;“绝对”的理念经过哲学思想的长途跋涉终于被发现,而绝对的理念正是返回到自己本身的思想。 就黑格尔哲学的真实革命意义而言,本来在于它永远结束了以为人的思想和行为具有最终性质的看法,但这个哲学从理念出发泛逻辑地推演出的似乎是无所不包的宏大体系,却将自己置于上帝般的全知全能的地位,成为完全超越人的有限的生活经验的新的形而上学。而事实上,人的思想永远不能达到上帝才能达到的全知全能,虽然它可以凭借自身的普遍性和无限性莅临一切可能的世界,但却不能不以人的具体的生活实践为依托并受其制约。于是,人的思想通过黑格尔哲学所作的企图把握绝对而终极的真理的这场试验,到头来也只能取得一个虚幻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