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实践对人类认识的产生发展起主要的决定性作用,这是我国理论界长期以来一直恪守的一个基本观点。笔者认为,这一观点本身是欠妥的,充其量也只能在人类认识史上一个极其有限的阶段上成立。正确的观点应当是,科学实践对人类的认识起着主要的决定性作用。 一 什么是认识?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出发,在最根本意义上,认识就是人通过实践所获得的对客体的了解。在此,第一,认识的前提是客体的存在,而这种客体是业已纳入人的可能性认识范围而尚未进入现实性认识范围即尚未“了解”客体,是未知客体而非已知客体。第二,这种未知客体又怎样会从可能性认识范围进入现实性认识范围最终变为已知客体,其唯一的途径就是实践。在未知客体和实践两者中舍弃其一,认识就不可能发生。 众所周知,实践是一个系统,它有多种形式,在此,能导致认识产生的实践是哪种形式的实践,是否就是传统观点所肯定的生产实践呢?回答应当是否定的。 马克思主义认为,所谓生产实践,就是指人们能动地制造并运用工具去改造自然物以满足自身需要的物质性活动。生产实践存在或展开的前提,必不可少的有以下几点:第一,它要以人们对自然物某种程度的认识或了解为前提;第二,它要以对人自身需要某种程度的认识或了解为前提;第三,它要以对自然物的形状属性、功能与能在多大程度或可能上满足人的需要的了解为前提;第四,它要以人们需要运用何种手段或工具才能将原始自然物改造为合乎人的需要的人工自然物的了解为前提。当然,上述这些作为生产过程进行前提的“了解”,其程度可以是灵活的多样的,但“了解”的质的需求是必不可少的,没有最起码的了解,生产就难以进行,即使进行,或则是一种冒险,或则已丧失了生产的本质含义。 这也就是说,人们对某物的改造,必须以对某物的状态、属性、结构、功能的某种程度的了解为前提,舍此就无从改造。认识在先,生产在后,先有认识,后有生产。世界上不存在没有认识先在指导的生产。 既然如此,我们将会逻辑地碰到如下问题:实践是认识的来源和动力,如果生产实践不堪当此任的话,那么,又是哪种实践形式堪负此任呢?我们的回答是科学实践。 将科学实践规定为实践的一种基本形式的思想发端于毛泽东。早在1937年《实践论》的写作过程中,毛泽东在概括实践的基本形式时,就提出“科学和艺术的活动”的概念,后来在1956年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一文中,他又进一步深化上述思想说:“艺术和科学中的是非问题,应当通过艺术界科学界的自由讨论去解决,通过艺术和科学的实践去解决”①。1957年,他又阐述了相同的思想:“如果在今后几个五年计划的时间内,在我们的知识分子中间能够有比较多的人接受马克思主义,能够有比较多的人通过工作和生活的实践,通过阶级斗争的实践、生产的实践、科学的实践,懂得比较多的马克思主义,这样就好了。”②显然,毛泽东同志这里提出的科学实践概念要比科学实验概念宽泛得多,它不仅包括科学实验,而且包括科学观察、科学测量、科学考察等多种实践活动。近年来,哲学界经过一番讨论,终于越来越倾向于将其作为与生产实践、处理社会关系的实践并列一起的实践基本形式之一。 所谓科学实践,按照目前最具共识的说法,是指人们能动地运用各种手段和方法去探索揭示客观世界尤其是自然界的奥秘,并将其成果进行传播和技术化的活动,它包括科学观察、科学实验、科学考察、科学测量、技术设计与试验、信息收集与传递等多种形式。 与生产实践相比,科学实践在认识论意义上具有以下明显特点:第一,它先于认识而存在,认识的形成是其进行过程的成果;第二,它的对象是未知客体而非已知客体;第三,它具有自己独特的主体系统,即如果我们把一般工人农民视为生产者的话,科学实践的主体则是科技劳动者;第四,它有自己独特的活动领域,这就是各门科学的前沿和新技术领域;第五,它具有自己独特的方法和工具系统,利用其独特的方法和工具系统所获得的不一定是财富,但却肯定是成果;第六,它有自己独特的功能标准,科学实践的功能标准可以归纳为“唯真理是图”;第七,相对于生产实践,科学实践过程中存在更多的反复和失败,而且它们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由此可见,科学实践具有严格的自我规定性,它和生产实践在逻辑上有明显差异,不可随便取代。 同样从认识产生及发展秩序和逻辑来看,下面的公式具有极大的普遍性、未知客体——科学实践——认识、已知客体——生产实践——人工客体。在这里,认识的质与量的优劣大小,与未知客体和科学实践的状况具有直接关系,而与生产实践的关系则较远,较间接,而且这种关系,也只有通过科学实践的转换作用才能表现出来。我们不应当要求生产实践推翻这种逻辑去做其他实践形式应该做而且能做好的事。这就是我们对生产实践和科学实践孰是认识的决定作用者作出判断的逻辑基础。 二 应当指出,我们上述对认识发生发展起决定作用的是科学实践而非生产实践的逻辑结论,原则上适应于人类全部认识发展史,但其典型表现形态不在古代而在近现代。 在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由于社会生产力水平和人类知识的积累水平低,从以下方面严重制约了科学实践的发展:(1)封闭的小型的简单的长期重复进行的农业生产,难以提出更多更深的触及自然事物本质属性和发展规律的问题及要求;(2)现实的低水平的生产过程也难以制造出足以超出人的肉体感官认知能力的认识工具、手段、对象和材料;(3)作为发展科学实践事业必备条件的有闲阶层,由于其所属的统治阶级利益的制约,把绝大部分人力和精力投入到对劳动人民的控制和压抑方面,而在对自然的科学探索领域内长期没有形成一个起码规模的主体集团;(4)统治阶级出于自己统治的需要,一直比较关注对社会的研究和管理,漠视对自然的研究。例如在我们古代中国,科学实验、技术发明一直被视为奇技霪巧,难登大雅之堂;祖国古籍浩如烟海,而专门系统总结科学实践经验之作,却无非《梦溪笔谈》、《天工开物》、《物理论》、《本草纲目》等寥寥几十部。这些历史条件、认识条件和社会因素的结合,就使得科学实践在古代虽然已经起步,却难以得到长足发展,长期没有取得自己独立的系统的实践形式的地位。从表面看,给人的印象似乎是生产实践取代了科学实践而承担了认识客观世界的功能。这时的情况似乎是这样的,大部分自然界的事物或现象,只是在人们的生产活动中才得以接触,关于它们的信息,只有在生产活动中才会获得,而能够大大促进人们认识发展的认识工具、手段的出现和提高与生产工具的产生和提高基本上是同一个过程;而对已经获得的认识的正确与否的检验,也直接贯通于生产过程之中。正是这一阶段的上述假象造成了至今人们认为生产实践对认识的产生发展起决定作用的主要依据。对此我们在后面还要分析。当人类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以后,上述情况开始发生了变化。第一,资本主义生产的本性是一种大规模、社会化、加速度的生产,要适应这种生产的需要,就必须迅捷而又高效地获得对未知客体的属性、过程和规律的认识,显然,这是旧有形态的生产过程所胜任不了的。“资产阶级为了发展它的工业生产,需要有探察自然物体的物理特性和自然力的活动方式的科学。”③第二,资产阶级为了取得与自己经济地位和利益相适应的社会地位,极力支持并促进科学对神学统治的“反叛”。第三,新大陆的发现,大大开拓了人们的眼界,刺激了人们对财富,对土地的欲望。第四,大规模的商品输出和原料输入,使人们对一些新的产业领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能源、动力的需求空前增大。第五,科学领域一改昔日那种与功利财富距离较远的状态,变成了人们借以发财致富的理想区域,给社会形成了足够的吸引力。所有这些,就给科学实践的大发展提供了一个良好的环境和条件。这时以科学实践为中心,科学实践逐渐形成了一个包括科学观察、科学考察、科学测量、工艺设计、技术试验等多种形式在内的相对独立的体系。在第一次科学技术革命前夜,科学实践已经取得了相当重大的成就,弗兰西斯·培根当时就中肯地评价说:“在现在的艺术和科学中,人们所有的发明,也只是依靠实验。”④但是,就当时来说,科学实践和生产实践对于认识的作用,基本上还是前者稍逊于后者。有许多部门或领域,还是靠生产的缓慢的盲目探索,就是在那些二者共同作用的部门和领域,科学实践基本上还是走在生产的后边,被动地利用生产过程提供的手段,以解决生产过程中提出的问题为自己的主要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