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离的神姿:阿甘本与德波的《景观社会》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一兵,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主任、特聘教授,哲学系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马克思主义与现实

内容提要:

阿甘本认为,德波极有远见地展望了21世纪反抗资本主义的前景,这就是对景观社会的超越式批判。在今天,统治和支配人们的景观,已经不是原先宏大革命叙事揭露出来的那种看得见的政治经济奴役,景观控制是对人们日常生活进行殖民的看不见的微观生命政治。在当前资本主义对身体的商品化中,景观建构了身体的影像,美学构境光亮中的身体畸变成一种面具和皮囊,在其背后再也没有真正的生命存在,我们都不过是被景观征用的自杀于高速公路和集中营式的日常生活中的行尸走肉。这就是景观与商品之间的全新关系。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14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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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法国的巴迪欧和朗西埃一样,阿甘本也是1968年左翼学生运动中成长起来的一代意大利后马克思思潮中的激进哲学家。因此,在红色“五月风暴”中风靡一时的法国情境主义的左翼艺术先锋们的感性口号,自然也深刻地渗透到他的身体感性配置之中,其中,他特别钟情于法国左翼思想家居伊·德波,尤其是其名作《景观社会》①。这似乎是他与1968年“五月风暴”的重要历史链接点。在阿甘本看来,德波是走向21世纪反抗资本逻辑的革命战略家。阿甘本的《无目的的手段:政治学笔记》一书,就是题献给德波的。在阿甘本看来,德波的批判性思想勘破和预示了21世纪资本主义生存的本质。

      一、马克思与德波的景观拜物教批判

      在阿甘本的眼里,德波并非仅仅是一个先锋艺术家,他在后马克思思潮中的历史地位有些像哲学中的尼采,如果说后者预示了20世纪激进话语的走向,而德波则极有远见地展望了21世纪反抗资本主义的前景,这就是对景观社会的超越式批判。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阿甘本认为,德波的论著构成了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苦难与奴役最清楚也最严肃的分析,今天,这个社会已经将其权柄扩展到我们生存的整个星球,也就是我们生活其中的景观社会(Society of the Spectacle)②。其实准确地说,是对当代资本主义消费传媒社会中那种无法用肉眼直观的隐性苦难和奴役的透视——景观批判。因为:

      在居依·德波在1967年11月出版《景观社会》时,政治和所有社会生活向某种景观之幻象的转变还没有达到今天众所周知的那种极端的形式。这一事实,使德波对此的毫无保留的清晰诊断越来越显示出它前所未有的非凡性。③

      这也就是说,德波在上个世纪60年代所描绘的那个初现端倪的景观社会,已经是我们这个星球今天的基本存在样式。只是,它变得更加极端和发达。由此阿甘本才说,德波是一个看得很远的战略思想家。阿甘本在一次演讲中谈道:“从前,当我开始认为(现在依然认为)居伊·德波是一名哲学家时,他告诉我:‘我不是一名哲学家,我是一名战略家。’德波将他的时代看作一场永无休止的战争,需要他将整个生命投入一种战略之中。”④我觉得,德波当时不过是一种艺术家的反讽,而阿甘本则是当真的。为此,阿甘本还专门转引了德波在《景观社会》意大利版中引用的克劳塞维茨《战争论》中的一句话:“在战略批评中,绝对必要的事实是,要把你自己精确地放在行动者的观察点上。”所谓战略,即是着眼于行动的全局和长远目标的眼光。在学术战略观察上,即是提供未来“智识潜力,解放符咒的操作”。正是在这一点上,阿甘本甚至将《景观社会》与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和斯宾诺莎的《伦理学》并称为“关于战略的专著”。这个说法是深刻的。具体些说,如同尼采启示了海德格尔的深思和整个后现代思潮的观念内爆,故而成为了20世纪的战略哲学家一样,阿甘本认为,德波预见了21世纪我们这个星球上资本主义最重要的质性改变,所以他当之无愧地成为激进思潮中的战略思想家。也是在这个语境中,阿甘本说,德波思想的意义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文本在一个新的世纪中还有人阅读,或者说还有一批思想深刻的“小众”专家能够研究和理解,德波思想的深远意义恰恰因为它时至今日才成为反对资本主义的革命之真正武器,“这些作品,应当被用作指南,用作反抗或出走的工具”。依阿甘本的看法,如果在1968年,德波的《景观社会》和范内格姆的《日常生活的革命》直接成为造反学生的想象源泉,而今天,德波的思想则是我们反抗现实资本主义统治的重要指南。显然在这里,德波取代了过去马克思列宁的革命战略地位。这种取代显然是深有历史意味的。

      首先,马克思,也被阿甘本重新构境为德波景观批判的先驱者。这恰恰是阿甘本区别于朗西埃和巴迪欧等人的地方,他虽然并没有系统地精读和全面理解马克思的文本,但他总还是将马克思视为自己最重要的思想支援背景。阿甘本十分情境化地发现,1851年,当第一届国际博览会在英国的海德公园举行的时候,马克思正在伦敦。阿甘本还真是有心人。有趣的是,他假设马克思一定看过这个博览会。阿甘本说,这一次博览会选中的提案,采用了帕克斯顿(Paxton)用水晶来制作的景观式的建筑物,由此,“商品第一次伟大的成功就发生在这既透明又变幻不定的(光景)标志之下”。依我的理解,这里的“商品第一次伟大的成功”意为商品实现途径上的一种重大转折,即从直接买卖中的感性实存转到被展示的景观性存在上。这似乎也应该是本雅明—德波景观批判之思的真正构境起始处。而且,阿甘本硬是认为,这也是马克思写作《资本论》时的参照系。我觉得,这应该是一种过度诠释中的非历史的夸张了。依阿甘本之见:

      很可能,马克思在写作《资本论》与商品拜物教相关的章节时,心里想的就是他在水晶宫所感受到的印象。这个章节居于阈限的位置绝非巧合。商品之“秘密”——资本总是试图以全景敞视来隐藏这个秘密——的暴露,是向我们的思想揭示资本的魔力领域的关键。⑤

      不是“很可能”,我可以断定阿甘本这里的推断纯属臆断。这是后马克思思潮在对待马克思文本时的典型姿态,他们通常都不再按照文本的原初语境溯源,而更多地是从当下需要的想象出发,其中,投射性的推断多于诠释。比如这里的资本的“全景敞视”就是用福柯的话语来重新构境马克思的,但是阿甘本却用它来表示某种遮蔽(看见之中的看不见)。这也是后现代文本学的主要特征。用巴特的话来描述,叫“生产性阅读”。依阿甘本的臆想构境,正是马克思在水晶宫中受到的景观震撼,才导致了他对商品这种“无形的”交换价值之类超感觉事物的深入思考,这也是马克思之后对资本一系列超感性直观批判的基础。从而,这也逆转了传统研究中对马克思经济学“形而上学”逻辑抽象的基本方向。显而易见,本雅明—德波那种展示性的景观是被硬塞给马克思的。这真是一种有趣的假性联想。我们知道,在《资本论》第1卷第一章中,马克思真的讲到了光影在照相机成像中的颠倒,但那只是一个对商品拜物教中人与人的关系颠倒地表现为事物与事物的关系的比喻,并非穿越式地预见到德波的景观性存在。德波的景观存在与马克思对价值关系的思考其实不是完全同质的。阿甘本的这种穿越式的联想,固然给了马克思过高的荣誉,可却弱化了德波所射出的新锐历史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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