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黑格尔与马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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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日)柄谷行人,日本近畿大学。

原文出处:
哲学动态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14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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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03 [文献标示码]A [文章编号]1002-8862(2013)10-0023-07

       在《跨越式批判》中,我们的目的是通过马克思阅读康德,以及通过康德来阅读马克思。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将康德和马克思进行比较,两位思想家是不能并列比较的。在康德与马克思之间还有一个黑格尔。所以通过康德阅读马克思,以及通过马克思来阅读康德都不过是在“前”和“后”的两个方向上来阅读黑格尔。换言之,我们可以说,跨越式批判是一次重新批判黑格尔的努力。

       在20世纪90年左右,我感到了进行这种批判的迫切性。当时东欧剧变,苏联解体。我开始写关于康德的著作,在《跨越式批判》的前言中我谈论了这一时期,现在让我再次就这一问题做一个讨论。

       在20世纪90年代,美国人福山提出了“历史的终结”,获得了广泛的认可。福山是美国政府的一个高官。他与阿兰·布隆(Allan Bloom)一起做研究,后者是亚历山大·科耶夫在美国的弟子。科耶夫是一个法国的哲学家,提出了黑格尔的历史终结论的思想。福山用这个历史终结的观念使共产主义的垮台以及美国的胜利具有了理论上的合法性。

       当福山谈论历史终结的时候,他试图谈论的是在东欧的革命,这一革命意味着自由民主的胜利,因此这一革命将是最后的革命。在未来可能会有些小规模的革命,但在革命中不会再有什么根本性的东西被改变。很多人讥笑福山的这种观点,在我看来福山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但确切说来,如果他认为发生在20世纪90年的变革是美国最终的胜利,那么他是错的。美国的霸权似乎建立起来了,资本主义全球化以及新的自由主义蔓延开来,但如今20年过去了,事实证明所有这些都失败了。在现实中,每一个国家都在某种程度上采取了国家资本主义或者社会民主主义的政策。这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变化,如同美国总统奥巴马所认为的那样。实际上,他并没有证明“历史终结论”,而是推翻了它。

       新自由主义现在被福利国家资本主义或者社会主义民主所替代,但后者没有否认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相反它们承认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但它们通过法规的设定,再分配政策的采纳,解决了市场经济可能带来的问题,通过民主的程序,国家强化了市场经济。我将这个体系称之为“资本-民族-国家”。福山所谓的历史终结不过意味着这样一个观点:即这种资本-民族-国家是社会的最后形式,社会自此不可能再有其他根本意义上的变化。

       近来发生的一些事件变化不是革命。它们不过意味着在“资本-民族-国家”的最终体系内的一个变化。这就是为什么我说这些变化并不是否定了历史终结论,相反而是印证了它的原因。但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换言之,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被锁在了资本-民族-国家的循环当中。所以他们相信自己在创造历史,而实际上他们不过是在一个相似的循环当中来回绕圈罢了。

       如果要超越历史的终结,我们应该做什么呢?要超越历史的终结不过是要超越资本-民族-国家。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说,我们应该重新批判黑格尔。在我看来,正是黑格尔在《法哲学》当中理解了资本主义经济、国家和民族在一个辩证的相互关联的体系当中存在着。这一理解被整合为三个术语“自由、平等和博爱”,而它曾经作为法国大革命的口号。首先,在感性的层面上,黑格尔发现在城邦中,在社会中,即在市场经济中的自由。其次,在知性的层面,他看到了国家,以官僚体制为形式,用以纠正那些由市场经济带来的各种矛盾,从而实现平等。最终,在理性层面,黑格尔在民族当中发现了“博爱”。在这样做的过程中,他辩证地将资本-民族-国家作为三位一体的体系来加以理解,从未去除其中任何一个要素。

       《法哲学》是基于当时既存的德国现实而写作完成的。它所向往的社会形式是英国社会。例如,在政治上,黑格尔在头脑中想到的是英国的君主立宪制。在德国(即普鲁士)君主制至多不过是被启蒙了的绝对君主制。同样,在经济层面上,黑格尔阅读了亚当·斯密,他将资本主义社会作为一个欲望体系来加以批判。他试图在理论上克服它,但工业资本主义在德国从未存在过。事实上,黑格尔在《法哲学》中所理解的世界是资本-民族-国家,它还并不存在于德国。所以,这部书并不是为德国社会的既有现实做论证,而是批判它。在这部书中所理解的世界在德国还不存在。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说,在今天许多地方,这一世界仍然还未存在。

       在黑格尔看来,一旦资本-民族-国家被建立起来之后,并没有根本的革命。当然,在它被建立起来之前,遍布在世界各地将会发生各色革命。然而当这个三位一体的世界一旦建立起来,就不会再有根本的变化。所以黑格尔认为历史在此终结了。实际上,在黑格尔之后发生了许多革命。而一旦资本-民族-国家建立起来,不会再有进一步的革命,有的只是微小的改革。在这一意义上说,《法哲学》在今天仍然有效。所以,为了否定历史的终结,我们必须要证明克服资本-民族-国家是可能的。

       考虑到这一点,我们不能依赖于旧有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马克思主义总是试图忽视国家和民族,结果在国家和民族上出现了许多问题。马克思主义的这一弱点产生了斯大林主义以及苏联-中国的对峙。马克思主义运动的陷阱被苏联的解体所证明。随后,资本-民族-国家在世界各地出现了。马克思主义从批判黑格尔开始,但最终获得胜利的是黑格尔。所以,现在我们需要做的是重新批判黑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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