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的“第一朋友”

——试析古典目的论的自我质疑

作 者:

作者简介:
包利民,浙江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研究所;张波波,浙江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研究所博士研究生。

原文出处:
哲学研究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13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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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里士多德在其《尼格马可伦理学》的开篇表述了一个“目的链”分析,他论证说:我们所有的实践与探究都旨在获得某个好,而每种好之所以好,又是因为有助于获得下一个好;这样,这些“好”就会排成一个“为了→为了→为了”的手段—目的链条,其尽头指向“终极好”(至善)。终极好的价值(好)源于自身(good in itself),而不再是因为服务于下一个好而好(good for)。接下来,亚里士多德说这样的终极好就是“幸福”(eudaimoniā)。(cf.Aristotle,1094a-1098b5;Kraut, pp.1-18;Wilkes,pp.2-7)这个至善—幸福概念是整个亚里士多德伦理学的核心。①这段话的推理干净利落、逻辑严谨,历来令人印象深刻。在现代,对自由主义主流政治思想不满的社群主义和共和主义政治哲学,在重启亚里士多德的幸福论智慧时经常诉诸它。事实上,不仅政治哲学家们日益钟情古典幸福论,而且各国政府今天也正在现实政策规划中直接写入“幸福指数”。故而,对幸福或者终极之好概念的深刻理论反思正当其时。

       其实,这样的反思在柏拉图那里就已经展开。在讨论“友爱”的《吕西斯》篇中,“苏格拉底”论证说,交友总是为了某种好,与拥有这样的“好”的人交友,又是为了下一个好;如此不断延续,便形成“为了→为了→为了”的链条。最终,这个链条将指向“第一朋友”,这是所有前面的朋友所“为”的真朋友。与此相比,前面的朋友都是“假朋友”。(Plato,Lysis,219d-220b)这段话已经清晰地表达了“目的链”模式,不过它却并不给人以亚里士多德那种建立在严谨推理之上的安全稳妥感;毋宁说,它令人不安:服务于终极之友的获得的各种“友人们”都是工具性的,甚至都不过是“假朋友”——这样的论断似乎背离我们对于友谊的基本信念。不仅如此,柏拉图还宣称,为整个友爱链条提供价值的那个终极性“第一朋友”可能并不是完满之好,而是“中性的”,甚至还可能就是“敌人”。(ibid,220b-222d;cf.Penner & Rowe,pp.133-173)

       许多学者认为,柏拉图无论讲什么其实都在讲哲学,“友爱”也不例外。“第一朋友”对应的是柏拉图哲学中的最高价值即至善(终极之好),这就是“智慧”。“友人”是象征,而非实指。尽管在《吕西斯》的开端“苏格拉底”就宣布:“世人或热切追求权势,或追求财富,或追求骏马,等等,我却一生唯追求友人。”但是学者们认为“朋友”在柏拉图体系中当然不是值得终身追求的至善,因为在柏拉图看来,所有个体之人、好人、美人,都无法达到美好之理念那样的“完善之美”;他们只是向美好智慧上升的阶梯,是good for而不是good itself。至善必须“完美”(perfect)和“自足”(sufficient);而且因此能为整个追求链条注入(提供)价值。

       “象征”说当然有道理。不过,表达终极幸福可以使用各种象征。其实更常见的象征是物质财富,因为它可以量化从而最大化。柏拉图也知道它,比如在《理想国》中他将心灵的美好比作“灵魂中的黄金”(Plato,Republic,415a-b)。但是总体而言,柏拉图不用“追求财富”的欲望来比喻哲学和幸福,他喜欢用一个有些奇特的比喻:“追求爱人”(情爱)。《会饮》和《菲德罗》是对爱欲(erōs)与“爱智”的关系的华彩阐述。《吕西斯》貌似讨论“友爱”(philiā),但是在行文中经常变成对情爱乃至一般欲望的论述,毕竟将“友”释义为“友爱者”、“可爱者”亦即“有价值者”,在希腊语中十分自然。于是,一个神秘高贵和令人心灵悸动的“第一友人”出现在了柏拉图哲学体系中。

       那么,柏拉图用爱情比喻或友人比喻表达至善追求,有什么独特目的吗?“友人”只是无足轻重的“升华阶梯”之一,还是通向我们最珍贵(即无法舍弃)的价值的必由之路?本文将论证,尽管柏拉图早已提出古典价值目的论模式,但是,与亚里士多德不同的是,他本着一贯的“苏格拉底风格”对其同时也提出了无情的自我批评和质疑。我们不妨将柏拉图在寻找第一友人中的的各种令人困惑的“奇谈怪论”和“对话失败”看做是在提醒人们,无论是试图“复兴”古典幸福论还是打算以幸福为现实国策的目标,都必须先反思价值目的链的幸福论模式。这个模式初看上去逻辑严密、合情合理,其实可能存在深刻的问题。它与其说能把握完善充沛的价值,不如说有可能导向价值的消减。这首先表现在日常世俗世界所珍视的价值可能走向中性化;其次,理论家们提出的“终极价值”本身甚至也面临中性化的威胁。后者显然更令人不安和引发深思,尤其是现代世界并非自然状态,而是早已被各种理论所浸透。本文讨论的背景意识之一,就是以神经科学为首的生物学自然主义“理论”对人类价值的新理解和“新操作”改造工程。

       本文将首先阐述柏拉图的目的链模式,然后分析他从这个模式出发对日常生活和哲学追求中的幸福观的质疑的各种层面。

       一、目的链:价值的双向原因

       人是一种“欲望性的存在”或“走出自身”的追求性存在,这种说法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样的存在者算何种存在?甚而算是存在吗?还有,欲望与真善美等价值有何关系?或是否一定要有关系?人类行动一定旨在追求“好”吗?在解释人类本体论的各种理论中,自然主义一直绵延不绝,今日更是伴随着生物学尤其是神经科学的技术突破而来势汹汹(想想神经伦理学、神经法学、神经经济学等的迅猛发展)。这样的还原论主张人类欲求和行动大部分不是目的论式的、有意识的、为价值所引导的、走向未来式的,而是无意识的、生理性的、因果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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