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化视野中的全球化、城市化与国家—区域化发展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怀玉,1965年生,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江海学刊

内容提要:

历史唯物主义为何及如何面对当今时代与世界的空间化发展趋势,这是一个重大的理论与现实课题。其中面临的理论问题之一是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中的空间化所指何义,所面临的现实问题之一就是如何看待当今世界的全球化、城市化与跨国的区域化发展趋势。广义空间化是以物质生产与社会关系生产和再生产为核心的历史辩证法内在的一个基本视野;狭义空间化可归因为资本主义危机的产生和与此相关的重组资本主义积累过程的企图。由此来看,全球化与城市化实乃资本将自身呈现为一种按照自己形象创造的物质景观以及周期性毁灭与重建的地理舞蹈。因此,传统国家地理边界与主权形式开始松动与瓦解,一方面成为“去地域化”的全球国家,另一方面成为“再区域化”的地方经济政治组织。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13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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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言:自然空间、社会空间VS.空间化

       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问题首先与其说是一个重大的时代挑战话题,毋宁说是一个长期以来被忽略、误解乃至于被禁止的论域与视野。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历史唯物主义与空间是互不相干的:在以往的历史唯物主义解释中,空间常被不自觉地视作地理环境,但出于对地理环境决定论的禁忌,因而空间的视角常常是缺席的。传统教科书对空间的理解是一种基于物质世界本体论假设的关于物质存在方式论的抽象规定,这其实是前康德式的、非批判哲学意义上的牛顿力学式的“绝对空间论”误认,与历史唯物主义真精神相去甚远。在此视野中,空间与时间一起被看成是运动着的物质的存在形式,空间是客观的和无限的。由此,空间就失去了社会历史的具体性而成为纯粹自然性的存在,自然与历史其实是严重脱节的。套用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的言说方式就是:当人们讨论空间问题时,社会历史是在视野之外的;而在人们思考历史问题时,空间又消失了。

       对空间化的另外一种误解是,历史唯物主义所谓的空间乃是特设的社会空间而非抽象的一般物质空间,此说无疑前进一大步,但仍有可议之处。此说认为每个社会均有自己的特殊的存在空间与空间表现方式,即指在改造即人化自然的物质生产过程中所形成的相对封闭的“社会生活空间”,它摆脱并区别于自然空间;更进一步而言,所谓社会空间即指人们在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中所建构起来的相对静止的“空间性社会结构”,这是一个既瓦解许多其他社会空间又形成新的社会空间的再生产结构。此说其实仍然并没有超出传统历史唯物主义关于社会关系与经济基础之表现方式与总体性再现的社会结构论。

       空间化概念既不同于传统的物质空间范畴、地理环境理论,甚至也不是静态的社会结构与社会空间思想。首先,空间化是以物质生产与社会关系生产和再生产为核心的历史辩证法内在的一个基本视野,也就是指占主导地位的空间性社会结构在自我超越、自我重组过程中所形成的“空间化社会存在”。它具有非地域性、共时性、流动化特征。换言之,空间化问题的要害是:我们既不能像牛顿或笛卡尔那样把空间视为现成的独立的“自在之物”,也不能像康德那样把空间视为人的先验直观能力,即强加给现象世界的一种主观秩序,而是名副其实的马克思意义上的“历史前提”与“历史产物”的辩证统一。所以,空间化是由不同范围的社会进程与人类活动干预形成的产物,同时又是一种生产“力量”,它要反过来影响、指引与限定人类在世界上的行为与方式的各种可能性。由此来看,西方的现代性既是一种历史规划,又是一种地理与空间的规划,是“对我们栖居于其中的环境包括我们的身体持续的分解与重组过程”①。空间化概念就把空间与历史之间的森严的壁垒打破了,把空间观与历史观彻底统一起来了:(1)把空间问题提升为“空间化”问题:一方面把空间动态化地理解为历史发生的前提与结果,另一方面把历史具体化地理解为具有持存性、共存性形态的社会空间关系存在;(2)把空间化问题从一个基本哲学范畴与社会理论问题提升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特征与核心课题。

       其次,空间化是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存在论与认识论的一种现象学特征与规定,也就是如何实现从科学的本质抽象上升到辩证的现实的具体的存在论与认识论统一的过程。空间化研究不仅不否定历史唯物主义原则,反而是其具体深化。历史唯物主义的彻底历史性精神不仅表现在它是一种具体总体的历史空间辩证法,而且克服了对任何既定的伪具体的空间存在的直观神秘崇拜,而道说出了它们的历史构成性本质。强调历史总是处于特定时空条件和位置的历史,使得马克思超越了唯心主义历史观;强调历史总是处于某种主导的结构性关系之中,使得马克思摆脱了历史相对主义的困境。

       综上所说,正如当代西方最重要的左派地理学家之一索亚(E.Soja,一译苏贾)所说:社会理论的空间化理解要反对下面两种难以克服的误解。一是认为一切均发生于空间中,二是认为空间是社会生活的承载容器与反射镜。前者掩盖了空间性与社会关系的具体性,后者把空间外化成一种容器或背景从而打断了这种历史的动态的相互生成性的关系。空间不是空间性,空间性也不是空间化,历史唯物主义核心问题并不是重视社会的空间或者任何社会存在都有空间外观、空间载体,而是与时间融为一体的矛盾冲突的空间化过程。②

       第三,从更广泛的视野来说,历史唯物主义空间化转向乃是当今西方哲学家们的普遍空间化转向的一种深度呼应。从表面看,这甚至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回到18世纪(福柯语),退回到一种被分割开来的空间结构上去,但是在实际上他们的这种“倒退”,乃是对时间—空间问题的深化,是一种推进。海德格尔、福柯、德勒兹、德里达他们思考的是“时间化(历史化)了的空间”。这个时间化了的空间问题乃是要追问,时间是如何在空间里显现的,时间是如何通过人生在世这个舞台空间演出了一幕幕的活剧——历史。从现象学意义上说,空间化转向就是将时间空间化,让空间成为时间的轨迹,成为在场的不在场,让已经缺席的在场与原始踪迹再度出场。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历史的具体存在论与历史的现象学。正如叶秀山先生画龙点睛式地指出的:空间存放着时间,也就是存放着人、存放着历史,空间首先向人开显为时间—历史。空间存在着时间,时间存放在空间中,就是历史。空间中的历史,就不会仅仅是思想史而同时也是现实史③。

       第四,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既有丰富悠久的历史渊源,更是当代最有生命力的理论生长点。有一种说法认为,对空间性的历史唯物主义转型理论的探讨起始于社会批判理论,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历史逻辑的继续。西方马克思主义要么在激进现代性批判过程中由于迷恋意识形态而陷入后现代主义这种虚无的保守的非批判的泥潭中,要么重新激活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则而走上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的科学正途。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重释或者说对空间性的历史唯物主义解释的关键词是空间的生产,它作为一种祛除后现代非历史的神圣化与非政治化的迷雾的基本哲学理论策略,是对历史唯物主义所固有的批判神秘化即去神秘化的政治化精神的继续弘扬。在对地点与时间、空间性与历史的重释中,这种重释是当代批判社会理论的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存在着一种独特的历史与地理唯物主义的基础,也就是对于唯物辩证法更为完整与温和的一种表达。这种表达把人类历史与人类地理作为社会产物,政治意识根源与社会斗争舞台融为一体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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