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恩格斯所言:“随着自然科学领域中每一个划时代的发现,唯物主义也必然要改变自己的形式”。[1](P228)在经历了19世纪末的物理学危机之后,自然科学在20世纪发生了整体转型,这个转型被概括为由简单性科学转为复杂性科学。这是从热力学到高能物理、从耗散结构理论到超弦论等诸多科学的共同特征,是科学前提、基础、思维方式的转变,用托马斯·库恩的话说,是“科学范式”的转型。 复杂性科学极大地改变了人们关于宇宙本质、人与世界关系等问题的看法,也深刻地影响了哲学社会科学。不过,自然科学的范式转型对历史唯物主义研究范式有哪些启示?如何借鉴复杂性科学范式推进历史唯物主义研究?哲学对此尚未给予足够重视,或者未解复杂性科学范式的真谛。笔者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却受学力之限仅提出一个粗略想法,以期抛砖引玉。 一、作为问题的历史唯物主义范式 众所周知,范式(paradigm)这个词是库恩解决科学划界问题时提出的。他认为,常规科学由一个公认的理论决定,这个理论包括研究范例及研究的技术、方法、信念、标准等。库恩把这个理论称为范式。他说:“我选择这个术语,意欲提示出某些实际科学实践的公认范例——它们包括定律、理论、应用和仪器在一起——为特定的连贯的科学研究的传统提供模型。”范式是“在一个时期内给科学家集团提供模范问题与解决的普遍公认的科学成就”。[2](P9)成熟科学的标志就是形成一套为科学家共同体公认的范式,各种具体问题的解决,各种观点、结论的评判,最终都要依据这套范式,所以范式也是一套决疑的标准和传统。每套范式的有效性是相对的,科学发展到一定程度,反例的增加会引起科学革命,旧范式会被新范式所取代。新范式在视野、方法、价值、理论预设等方面突破旧范式的框架,因而有更强的解释力。 范式转型的一个典型案例是19世纪末的物理学危机和20世纪初的科学革命。以牛顿力学为代表的经典物理学有一套成熟的范式,它假定时间是一维的、均匀的,空间是三维的、平直的,时空与物质分离,存在“宇宙之砖”和绝对参考系——以太,物质运动遵循拉普拉斯决定论和线性动力学规则,研究方法适用伽利略典型模型,等等。但这套范式在面对放射线元素等新的物理现象时却陷入困境。“物理学危机”冲击的不是经典物理学的具体结论,而是它的范式;量子力学、相对论之后的科学之所以是全新的,关键在于它们的范式转变了。这些科学有一个共同特征——复杂。系统的元素数量巨大、元素排列组合方式是随机的,包含各种可能性,以及远离平衡态、非线性关系、不可逆过程等,构成复杂性科学的基本特征,也使得科学研究范式发生转变。 库恩的“范式”概念后来被广泛应用于哲学社会科学各领域,用以指称学术(理论、思想)基本模式和类型,包括它的理念、信念、方法、视角等。同时,复杂性科学问世以后,哲学社会科学也借鉴它的范式反思自身,包括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范式变革的可能性和前景。 那么,历史唯物主义是否也有自己的范式?是否也面临一场范式转型?如果提出“范式转型”说,它的含义是什么?这种说法有无合法性? 按照库恩的意思,哲学社会科学并没有成熟的、被公认的科学范式。可以说,库恩提出“范式”概念的目的之一正是要把科学(狭义的实证科学或自然科学)与非科学、伪科学等区分开来。照此,“历史唯物主义范式”这个概念是不能成立的。笔者“明知故犯”,是基于以下理由:(1)这个概念事实上已被广泛应用于哲学社会科学领域,成为学界的公共用语;(2)严肃的哲学社会科学确实有自己的规范、标准、模式,它们虽然不像自然科学那样严谨,认同度那么高。仿照学术界惯例,在大体忠于库恩原意而又打破其严格限制的情况下,本文把历史唯物主义范式定义为:由前提、信念、视野、思维方式等构成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规范,它代表着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类型和致思路径。 提出“历史唯物主义范式转型”,是因为传统范式下的历史唯物主义无法回应诸多反例的深刻挑战。例如:社会形态“五阶段说”显然不符合东方社会历史;欧美发达资本主义没产生社会主义,东方落后国家却产生了社会主义,这与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相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与马克思、恩格斯的界定也有所不同;东欧剧变更像历史发展中的“蝴蝶效应”,而不是决定论路径,等等。面对这些困难,主流话语试图附加某些特设条件来维系传统范式,但这恰恰是降低了理论的科学性。 提出“历史唯物主义范式转型”,得益于复杂性科学的启示和激发。当然,也有不少学者在研究复杂性科学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启示,但相关讨论流于“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统一”、“决定论与选择论的统一”等抽象思辨,是为旧范式辩护而不是检讨旧范式。历史唯物主义的发展与创新,不是在旧范式中修修补补,而是要革新范式本身;不是提些新观点,加些新材料,而是要把握历史的本质与过程,是思维方式的“洗心革面”,是历史唯物主义前提、预设、标准和信念的转换,是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哲学类型的变化。 提出“历史唯物主义范式转型”,并不是笔者自创一套并试图推广。历史唯物主义自身本来包含这样的元素,呈现这样的趋势,我们只是把它们加以澄明、凸现,使之成为学术自觉。历史唯物主义不是凝固僵死、始终如一的文本,而是活生生的思想之流。在马克思、恩格斯那里,历史唯物主义范式一方面深受经典物理学的简单性方法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包含关于历史本质与过程的复杂性思想。只是当时这些矛盾或尚未展开,甚至未被意识到,或用“辩证统一”的思维框架协调在一起。此后,不同派别从不同维度解读历史唯物主义,范式差异就显现出来。苏联式哲学主要是夸大了历史唯物主义中的简单性、决定论的成分,用机械唯物主义范式解读历史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中的旧范式被放大和特化,而新范式的萌芽则被忽视和遗忘,以至于我们看到的历史唯物主义,是简单化的社会要素、直线进化的历史发展观、以纯自然为本原的存在论、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简单排斥和斗争的否定性思维,等等。相反,西方马克思主义、后马克思主义等,更注重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开放性和复杂性思想,注重历史的实践本质,但也有否认历史的客观性、把历史碎片化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