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化心理学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异化”观的“祛魅”

作 者:

作者简介:
徐英瑾(1978- ),男,上海市人,哲学博士,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心灵哲学、语言哲学、认知科学哲学研究(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按照演化心理学的观点,现代智人的心智结构在采集—狩猎时代就已基本定型,并通过遗传方式从那个时期延续到了现代工业社会。因此,社会演化对于人类心智结构的后天修正作用不可被过分高估,因为这些后天因素始终会受到先天因素的牵制。按照这一观点,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异化”观就完全可以得到一种全新的解读。按照这种新解读,马克思所描述的异化现象实为从采集—狩猎时代演化而来的智人大脑在突然面临工业文明的新环境时所产生的种种心理不适症,因此,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压迫给劳工所造就的痛苦,实为现代工业文明的信息流程在强制性改造人类大脑固有信息流程时给后者带来的心理焦虑。而对于异化现实的克服,就要求我们重新构造出一个能够使之适应智人原始心理架构的、友好的新环境(但同时尽力保留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一切积极成果)。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13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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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3)06-0054-10

       一、引论

       改革开放之后,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日渐成为汉语学界读解的重点,相关的研究成果也非常丰富。从总体上看,目前国内的研究者大多在义理上高度重视《手稿》的哲学原创意义,而不再像更早期的研究者那样,将其视为马克思“不成熟”时期的作品,或吝于对其中蕴含的人本主义思想的褒扬。但平心而论,国内的《手稿》研究质量依然有比较大的提升空间。比如,大多数现有《手稿》的研究并没有很好地完成为马克思原著中的晦涩性进行“祛魅”①(英文“disenchantment”,德文“Entzauberung”)的任务,即使用较为明晰的当代学术语言,将青年马克思的晦涩哲学语言予以重述。又比如,研究者往往预设《手稿》中的那些核心关键词(如“异化”、“对象化活动”、“感性活动”、“类本质”等)之含义的自明性,并在元语言的层面上不加辨析地使用这些含义待解的术语,并由此导致解释中的自我循环。另外,也并没有很多研究者意识到采用如下解释策略的必要性:适当引入当代社会科学中那些歧义更少的解释性范畴,来替换掉那些歧义更多的哲学范畴,而不是南辕北辙地从其他晦涩的哲学流派(如存在主义或现象学)那里引入更多、更含糊的哲学范畴,来将问题变得更为复杂。

       读者或许会说,《手稿》自身浓郁的人本主义色彩,本来就具有和西方当代人本主义哲学思潮之间明显的“家族相似”关系,而带有较强自然科学色彩的当代社会科学研究,则应当和以《资本论》为代表的马克思成熟期作品有着更强的可对话性。但这番言论至少忽略了两个问题。第一,青年马克思本人在《手稿》里就曾明确反对这种将人文学科和自然科学相互对立的看法:“自然科学终归会将自己化归为关于人的科学,正如关于人的科学终归会将自己化归为自然科学一样。最终只会有一门科学。”②第二,如果说对人性的探究是《手稿》的重要主题的话,那么这个主题也是那种自然科学化的社科研究的主题,而其典型代表就是在今日的英语世界方兴未艾的“演化心理学”研究。在笔者看来。如果我们能够引入演化心理学的资源来对《手稿》中的思想加以澄清的话,《手稿》中的一些核心概念,如本文所关心的“异化”概念,就能够得到比较成功的“祛魅”。

       在正式引入演化心理学之前,我们先来看一下英语哲学界对于《手稿》的“异化”观的一些尚未被国内学界注意到的看法。

       二、亟待“祛魅”的“异化”论

       “异化”这个词在《手稿》中的德文写法是“entfremdung”,英文翻译则一般是“alienation”或“estrangement”。英国伦理学家沃尔夫(Jonathan Wolff)在为英语世界颇为权威的“斯坦福网上哲学百科全书”撰写“马克思”这一词条时,是这么刻画《手稿》中的这一关键概念的:

       《手稿》中最为人所知的部分,即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的描述。在此他认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生存的劳工会因四种类型的异化劳动而受苦:第一是劳工和其劳动产品之间的异化,即劳工所创造者旋即就被剥夺于劳工。其二乃是劳工和其生产活动(即劳作)之间的异化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劳作被体验为一种受虐。其三则是劳工和其类本质之间的异化关系,这指的是人类并未按照其真实的人类力量来生产,而是以某种盲目的方式来生产。最后是人和其他人之间的异化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交换关系取代了对于共同需求之满足。这四个异化范畴在某些程度上是相互重叠的,但考虑到马克思在这些著述中的方法论雄心,这一点也是不足为奇的。他实质上想做的事情是,将黑格尔的范畴演绎施用于经济学,即证明资产阶级经济学的诸范畴(如工资、租金、交换、利润等)最终都可以是从一种对于“异化”概念的分析中衍生出来的。……然而,马克思在《手稿》中最终做成的,仅仅是将这四个异化范畴彼此之间的推演关系呈现出来。……而且,关于异化之本性为何,马克思留给我们的文本理解空间恐怕也是太大了。比如,关于何为“非异化”状态,我们只能够从“异化”的反面去理解。③沃尔夫对于异化的四重内涵的分析和国内马哲学者的分析是大同小异的,但和国内学者不同的是,他立即指出,马克思对这四重异化劳动的刻画在逻辑上可能有彼此重叠之处,而且这些刻画和《手稿》的国民经济学批判之间的理论推演关系也是不明确的。最后,沃尔夫对“异化”概念确切的语义学内涵也表示不太确定。

       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布鲁明顿分校的德国古典哲学专家伍德(Allen Wood)在《卡尔·马克思》2004年新版中直言不讳地写道:

       诚然前人已耗费大量笔墨,以图从《手稿》的片言只语中重构出马克思的所谓“异化理论”。但在笔者看来,这恐怕都是在做无用功。甚至有很强的理由去促使我们怀疑,是否存在着这么一种“异化理论”值得后人去予以澄清。就马克思归到“异化”概念名下的诸种不同的现象而言,它们之间的共通点,仅仅在于它们都牵涉到了某种非自然的分离状态或是敌对关系。但这些相似处,并不足以使得我们断言它们之间有着实质性的联系,或它们都因某个共通的原因而起。很难相信,“异化”(也就是非自然的分离或敌对状态)指称了某种关于人类或社会之机能失调状态的自然类(natural kind),而更难让人相信的是,“异化”所指涉的概念或本质在人类劳作活动中的出现,竟然能够解释马克思归于“异化”概念的各种分离或敌对现象。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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