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绘画何以会偏向非形似

作 者:
施錡 

作者简介:
施錡(1978-),女,上海戏剧学院科研处讲师,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视觉文化,上海 200040

原文出处:
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

内容提要:

本文以西方人的观点为依据,探讨为何中国古代绘画在“似与非似”的问题上给予西方人如此复杂的印象。其探讨方式着重从元代画家赵孟頫的作品和理论入手,并采用中国古代绘画作品和画论进行比照事实的判断,进而提出中国古代绘画在形似问题上发展轨迹的偏离观点。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2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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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J2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9675(2012)02-0006-08

      艺术起源的最古老的理论是认为艺术起源于人类模仿的本能。亚里士多德认为人从孩提的时候起就有模仿的本能。朱狄在《艺术的起源》中说:“事实上除了抽象主义艺术之外,所有传统的绘画和雕塑都具有模仿的要素,它的存在是如此普遍,以致很难把它当作一种独立的艺术起源的理论来看待,这并非由于它不重要,而恰恰是由于它几乎无所不在。”[1]虽说这段话并未将模仿定位为艺术起源的原因,却道出了造型艺术和模仿现实是密不可分的。那么,中国古代绘画作为一种艺术门类,也是与模仿紧密相连的,既然模仿现实,那么画中的物体应与现实中的物体是形似的。但从西方人(指处于西方基督教文化圈的人)以“他者”的眼光来看,相关评述显得既直接,又矛盾。

      首先,大多数西方人认为中国古代绘画中的物体是非形似的,英国学者苏立文(Michael Sullivan)在他的《山川悠远:中国山水画艺术》(Symbols of Eternity:The Art of Landscape Painting in China)一书的导论中问道:

      既然中国人在多少世纪中已经积累了对于自然的丰富感受,那么为什么画家在实际作画时不按照他们看到的景物去描绘呢?[2]

      类似的评述还有很多,如美国学者伦纳德·史莱因(Leonard Shlain)在《艺术与物理学:时空和光的艺术观与物理观》一书的“东方/西方”章节中写道:

      西方画家在画布上忠实再现外部世界,而东方艺术界的代表人物则认为写实地模仿自然是幼稚而愚蠢的。[3]

      从上述两段言论来说,中国古代绘画中物体非形似的观点似乎盖棺论定了。然而,西方人的观点有时又显得矛盾重重。如葡萄牙学者鲁德昭曾在1635年写道,中国人物画虽然很弱,可艺术家描绘自然却相当出色:

      他们绘画中的奇特性胜过了完整性。由于既不懂用油画技巧,也不知道明暗法,所以画出来的人物形象,全无美感。但他们画树木花卉禽鸟等等,却非常逼真。现在有些人受了我们的影响,在运用油画的技法,开始画出完整的作品。”

      乍看这段话中的观点给人矛盾的印象,鲁德昭既认为中国人不懂技巧,又认为他们的作品有逼真之处,而他最后表示在运用油画的技法之前,中国人的作品是不完整的。

      1903年美国人萨拉·康格在写给女儿的信中谈到中国古代绘画的问题时,曾转述何德兰教士写给她的信中的内容,写道:

      在中国的画家里,他们有的属于现实主义流派,有的属于自然主义流派,有的则算印象主义流派。他们画法繁多,有的以手指作画,更有很多我们叫不出名字的技法,比如说白描,这是一种用简练的线条勾画人物服装的轮廓,而对人物面部和手部进行写实描绘的技法。[4]

      这段评论中的矛盾就更为清晰了,如果一个从未对中国古代绘画有整体印象的人士看到这段话,一定会无法获得明晰的印像,因为在萨拉·康格女士的描述下,中国古代绘画囊括了西方绘画不同时期的各种风格。德国学者雷德侯的评论中也充满了前后割裂的矛盾感,他说:

      但即使在其最具特质的创作之中,画家仍须描绘出具体的物象,譬如说岩石或树丛,而且应该画得明明白白,就像撰写的文稿一般清晰易读。尽管有些画家走到了极端,但没有纯然抽象之绘画。[5]

      雷德侯论述的这段话中的矛盾之处在于,他既认为中国古代绘画中的物象是“清晰易读”的,又认为某些画家走向了“极端”,但这种“极端”又不是纯然抽象的。使人很难一目了然地理解。

      从上述西方人的观点可见,中国古代绘画在似与非似的问题上确有其内在的复杂性。中国古代绘画中的物体形状究竟与现实世界中物体形状不相似吗?西方人的观点究竟是否正确呢?我们将通过下文进行具体辨析。

      宋代院体画达到了精确形似的高峰,但形似并非这些画作的目的,①此时出现了最早提出不求形似的论点的北宋大文豪苏轼,他曾言道:

      余尝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水、树石、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盗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费之矣。(《净因院画记》)

      这段言论指出,不要只追求常形以至于失去了常理,但并没有让画家将画中物体的“常形”丢弃的意思。笔者以为,苏轼的“论画与形似,见于儿童邻”的观点并不是不要形似,而应是告诉画家不应仅仅形似,还要神似。世人常以这句言为例认为苏轼是反对形似的,却未注意到苏轼还说过:“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话。他甚至在《跋吴道子天龙八部图》中说:“旧说狗马难于鬼神,此非至论,鬼神虽非人所见,然其步趋动作,要以人理考之,岂可欺哉?难易在工拙,不在所画,工拙之中,又有格焉,画虽工而格卑,不害为庸品。”这段话明显是针对韩非子“画鬼魅易,画犬马难”一说,亦可看出苏轼认为画鬼神要做到对人的步趋动作的理解,以人理考之,实际就是要做到形似。要在“工”之上有“格”。因此,笔者同意前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李霖灿先生提出北宋画论“既不唯心,又不唯物”,[6]110即形神结合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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